情何以甚 作品

第一百二十七章 蒼生憐我,我憐蒼生!

    他從中感受到了“道”的力量!

    因而他狠狠地閉上了眼睛,任由眼皮被那魚鉤掛破,呈現一個醜陋的破口。

    瞳仁裡的慘白色,便自這破口中流溢出來。如瓊漿、似玉液,像是月光洗了滿身。他終於從那遍身佈滿魚鉤、遍身纏繞魚線的恐怖裡脫身出來……

    又回到了無生世界。

    天空還是慘慘的白色,腳下還是不知何時凝聚的雲層,不遠處還是站著那個手提釣竿的王長吉。

    “很好,不枉我們同行一場。”張臨川輕輕撫掌,讚歎不已:“很不錯的力量表現,拓展了我對世界的認知。”

    便看到王長吉輕輕一提釣竿——

    他這時候才發現,王長吉身前的釣竿不只一副。

    剛才釣的是他本人,那另一副?

    他感受到姜望已經出現在他的身後。

    青衫之上,血跡斑斑,右臂無力垂落身側,左手握著他的佩劍長相思。

    整個人的氣勢已經遠不如最初煊赫,但卻更顯得銳利、兇險。

    張臨川微微側身,整個人在無根神通的影響下,介於有無之間……他既不能背對王長吉,也不敢背對姜望。

    “你什麼時候來的?”姜望隔著張臨川問王長吉。

    “來了很有一陣。”王長吉隔著張臨川回答道,目光疏離地看了看四周:“一直在研究這裡。”

    他們之間好像有一種不為人知的默契,彼此並不需要其它的交流。

    “研究出了什麼沒有?”張臨川笑著插話道。

    此時他站在中間的位置,姜望在他的左方,王長吉在他的右方。

    聽到他的問題,王長吉平靜地移轉目光,看向了他。

    張臨川發現自己的目光已然被定住了!

    這一刻他的眼中只能看得到王長吉,看得到他無比熟悉的那張臉。

    而左側暴起一點極銳利、極純粹的殺意。

    無生世界白慘慘的天穹,映照出了四座形態各異的璀璨星樓,那是姜望之道途在此世的映照!

    而星樓與星樓之間,星路折轉相連,勾成了七星之路。北斗就此折轉,斗柄指向北方!

    在屢次的生死搏殺之後,在三昧真火一次次的燒灼之後,姜望強大的道途力量開始侵入無生世界!

    張臨川此刻根本無法移開目光,也根本看不到七星映世。但是感覺得到星光流照,感受得到天地霜冷似入冬。

    第一次真正有了“死之將至也”的危機感。

    滋滋滋,滋滋滋。

    他的身周冒出白色的氣,如蒸汽一般沸騰。但並不灼熱,反而寒涼。

    此為無生之氣,是他對無生教信仰之力的異化運用,觸之殺魂,信者無生,不信者無生永苦!

    因為早就預留了與信徒切割的手段,在無生教崩塌之後,過往累聚的信仰力量也未損失多少,此時被他再不吝嗇的揮發出來,與王長吉的目光、與王長吉那不可見的魚線廝殺,糾纏!

    他的右手則反抽肋骨為刀,頭頸不移,而身自轉。

    以刀迎劍。

    以無生之刀,迎真我之劍!

    狹長的白骨刀鋒與雪亮的青鋒長劍對撞,有一聲激越神魂的鏗鏘。

    刀氣和劍氣瘋狂對撞,神念和神念爭奪生死。

    他們的道途也在無生世界的根本層面碰撞!

    噗!

    而他聽到入肉的聲音,如此突兀地響在耳中。太荒謬了,太不可思議。一柄瘋狂的、殘暴的、殺機凜冽的劍,貫入了他的後腰!

    “啊!”

    這一刻他發出痛楚的低吼。

    無生之氣如白龍繞身,他瞬間斬開了姜望、掙脫了王長吉的目光,發現了身後的那個人——

    一個雙眼血紅的,狀極瘋狂的年輕人,因為太過用力,整個身體都繃緊,每一塊肌肉都繃緊,整張臉都扭曲成一團,青筋暴起如蚯蚓般醜陋。握著那柄堪稱殘暴的劍,還在拼命地往前捅!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因為說話的力氣也要用在這一劍裡。他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過一次,只死死地看著他。

    好似一生一世只有這一次出劍的機會一樣,恨不得把身心魂靈所有的一切,都填進這一劍中。

    王長吉之前提的那一下釣竿,提進無生世界的是這個人!

    他之前問王長吉研究出了什麼?

    這突兀而至、貫入後腰的一劍,就是答案!

    而張臨川絕不肯接受這個回答!

    四方世界,響起了邪異的誦唸聲——

    “我自來苦海中,即以皮囊浮沉。凡六敗七命者,皆有恙眾生。為三哀八苦者,是無辜世人。蒼生憐我,我憐蒼生……”

    一聲、兩聲、百聲、千聲……數十萬聲誦唸,數十萬聲禱告!

    在張臨川的頭頂,有一本慘白色封皮的道書,輕輕地翻開了。像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向觀眾展開輪廓。其上每一個文字,每一點痕跡,都是他的人生,他的道途。

    他和他身周的空間、瘋狂破壞他身體機能的那一劍,以及將那一劍送入他後腰的人,同一時間變得似虛似幻,真假混雜。

    這一刻,他已陷入“無生永明、非想非在”之境。

    這是無生道經裡,長時間只存在於設想中的境界,因為維持它的每一刻,都需要燃燒海量的信仰。

    憑藉此境,短暫地避開王長吉和姜望的追擊,而給自己一定的時間處理傷勢,處理這個雙眼血紅的……找死之人。

    刷!

    他手中狹長的白骨刀,只是隨意一撩,一顆頭顱就已經飛天而起!

    此人劍術有些可取,實力卻太弱,若不是王長吉和姜望在干擾,根本不可能刺中他。哪怕是偷襲也不可能,

    他也不存在什麼敘舊的心思,就像當年隨手一記雷法誅殺其父一般,殺死這個隱約叫什麼鶴的人,也不需要有什麼想法。

    嘭嘭!

    心臟一痛!

    不對!

    在長刀劃落的同時。

    張臨川心中驟然生出警覺來——

    不該殺他!

    他反手一抓,抓住其人殘魂,想要塞回其人體內。

    但已經晚了。

    方鶴翎被斬開的頭顱在狂笑,在完成了所有的“使命”之後,他終於可以狂笑:“楓林之廢物,有份於張臨川之死!!!”

    那眸中的血色仍在,光芒卻黯淡了。

    他已經死去了。

    可張臨川蒼白的白骨聖軀,卻開始洇出血色!

    那血色蔓延在他的四肢,在他的面目,甚至於在他的無生道經!

    何為殘劍術?

    是至兇至惡之劍。

    所謂“天殘地缺人絕”。

    所謂“離一分魂,割兩分骨,斬三分肉,切四分血。以身為爐,以命為火。”

    號稱“生而洞天缺,動則遊地裂!”

    是飛劍時代的禁忌之術!

    即使是站在超凡絕巔的燕春回,提及此術,也要稱一聲“兇劍”。

    以方鶴翎的才具,催動此劍太過勉強。

    甚至可以說,即便付出所有,他也不夠支付這禁忌之劍的代價。

    而在王長吉的幫助下,他用了源出恨心神通的“繫命噬心”之秘法,將殘劍術同自己的性命聯繫在一起。殺之如殺劍。

    也就是說——

    他使用完整殘劍術的代價,要讓殺死他的張臨川來一起承受!

    張臨川現在所承受的,是完整殘劍術的反噬!

    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生出憤怒的情緒,在革蜚那裡受傷,在姜望那裡受挫,這些他都可以接受。但他憤怒於自己竟被一個無能之輩所傷!右手直接握緊,力量暈染而出,已將方鶴翎的殘魂,關入無生囚籠,使其承受永世之苦。

    然而即使在那透明的囚籠之中,方鶴翎的殘魂,痛得都在崩解的邊緣了……卻還是在笑!在癲狂大笑!

    轟隆隆隆隆!

    天穹流動著浩瀚如海的雷電。

    那是雷池神通?

    怎麼會有如此浩瀚的雷池!

    直如滄海覆人間,而無窮水滴皆電芒!

    不周風打開了天缺,三昧真火燒透了規則,雷池替代了天罰……這個無生世界被一點一點地侵入了!

    張臨川血白交雜的聖軀漸而凝實,那“無生永明、非想非在”之境,已經在內外交困之下,被打破了。

    嘩啦啦!

    紙張飛速翻頁的聲響,竟然震耳欲聾。

    天地之間有一道美麗的弧線,一柄雪亮的長劍因此貫破長空……那本無生道經被擊碎成漫天的白色飛屑。

    他的道被斬斷了!

    呼呼呼。

    霜冷的不周風,凍殺了時空漣漪。

    於是神魂也無處逃脫。

    而他的脖頸被扼住,被王長吉緊緊地扼住。

    死之將至矣!

    張臨川心中再次生起這樣的覺悟。

    原來第四劫,竟是以這樣的方式落幕麼?

    “那麼,身體還給你。”張臨川最後仍然維持了體面,平靜地這樣說道:“姜師弟,王兄,兩位舊友,我們還會再見的。”

    “我會找到你的。”王長吉只是這樣說。

    手上一用力,已經捏斷了這具白骨聖軀的脖頸。

    被白骨尊神覬覦、被張臨川侵奪、親手殺死了王長祥的這具身體……他當然不會再要。

    而姜望也極默契地按下一掌,將此身焚於赤焰,用三昧真火將這具所謂的神軀,燒得乾乾淨淨,也焚盡了張臨川留在此身的所有暗手。

    天上開始落黑雪。

    空茫茫的無生世界,開始崩潰。

    最後姜望和王長吉靜默地相對懸立,在他們之間,懸著一個慘白骨柱構成的囚籠。囚籠中的方鶴翎,痛得渾身抽搐,卻看著張臨川消失的位置在笑。

    儘管他已經先一步被張臨川殺得乾淨。

    魂入無生牢,永世受苦,不死不去。

    “給你一個痛快吧。”王長吉淡聲說道:“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在這最後的時刻,方鶴翎強忍著萬蟻噬心、寸刀剮肉的痛楚,卻是轉頭看向姜望:“我想問……”

    他抽搐著,強行把話說完整:“你們以前……在我還沒有成為人魔的時候……為什麼那麼討厭我?”

    姜望沒有想到他最後在意的是這個,沒有怎麼猶豫,誠實地說道:“其實我們以前,好像從來沒有討厭過你。至少對我自己來說是這樣。唯一有一次,是鵬舉死了,你卻很得意的時候。”

    即使在魂靈的狀態,方鶴翎的眼睛亦是血色的,他就那麼猩紅地看著姜望:“那為什麼我每次要跟著你們,你們都不肯帶我?”

    姜望略想了想:“只是覺得你年齡還小,不該跟我們一起打打殺殺,以及……逛青樓。”

    “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我拿著一壺酒,要跟你們乾杯,結果方鵬舉把我扔了出去。”

    姜望認真地想了想,但還是這麼說:“沒印象了。”

    方鶴翎一時怔住。

    那些讓他痛苦不堪的想象,原來從來沒有成為別人的波瀾。有些事情,並無深意,是他多想。

    這時候他竟然好像感受不到無生牢帶給他的痛苦了。

    感受變得很模糊。

    耳邊卻清晰地響起了一些很久遠的對話——

    “去去去,小孩子喝什麼酒?杜老二,你要是敢灌鶴翎的酒,我今天非把你鬍子拔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孩子湊什麼熱鬧?殺人是好玩的事情嗎?滾回去!”

    腦海裡轉過好多好多的畫面。

    有的清晰,有的模糊。

    原來人在臨死之前,真的會回憶一生嗎?

    方鵬舉孤零零的屍體。

    黃阿湛被斬下的頭顱。

    李叔隔著陣法的怒罵。

    以及最後……父親被雷光電得焦黑的屍身。

    “我真的……該死啊。”

    他這樣喃喃說道,看向王長吉,那眼神已是在等待一個痛快。

    王長吉於是抬起了手。

    他又囁嚅地、像當初那個躲在方鵬舉背後的小男孩一樣,怯怯又忐忑地問道:“等我死後,見到我爹,見到李叔,我可以說自己不是個廢物了嗎?”

    王長吉總是會實話實說的。

    實話是,你已經死了。現在的殘魂也馬上煙消雲散。你死後見不到你爹,見不到你李叔,你死後什麼都見不到,什麼都沒有。源池那裡是一片空。

    但這一次,王長吉竟然沒有那麼說。

    他只是道:“我想是可以的。”

    方鶴翎閉上了眼睛,流淚滿面:“王大哥,送我回家。”

    而後連同無生囚籠一起,被王長吉覆掌碾化。

    無風無霧,白煙嫋嫋。

    姜望沒有說話,王長吉也沒有。

    在一段時間的醞釀之後,這個崩潰中的無生世界,打開了一扇幽光流轉的門戶,他們並排往裡走。

    ……

    沒有真正來過幽冥,很難理解什麼是幽冥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