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白字
常寡婦點點頭,又去大殿抽了一回籤,得了個“中吉”,也不用廟祝解籤,拿著籤子帶著丫環走了。
這邊花姐將準備好的藥材分發完也回了衙裡,等到祝纓回家吃了晚飯去書房與祝纓對賬。祁小娘子雖是祁泰親生的女兒,也學了點做賬的家傳本事,祝家的賬還是自家人花姐在管。
外任收入比在京會高一些,是因為外任、尤其是一地主官,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能持撈錢的地方也太多了!公廨田的收入可以有,加一點點稅也可以有,又有種種明的、暗的收入。秋收之後,祝纓拿出了一筆錢又採購了些寶石珍珠,她家仍有不小的盈餘。
花姐道:“有你買的那些個,再添些土儀,年禮就足夠了。咱們家還能再攢些錢下來,京裡的田都能再多置幾畝了。”
祝纓道:“好。”
花姐道:“不過有一件事,我今天遇到了常大娘,她說……”她將常寡婦說的事又轉給了祝纓聽。
祝纓笑道:“我說他家昨晚怎麼這麼熱鬧呢?”
“你知道的?”
祝纓道:“你跟我來。”
她拉著花姐的手到了院子裡,搬了架長梯架搭到房簷上,自己先爬了上去,伸手對花姐道:“來!”
花姐慢慢往上爬,最後還剩一格的時候被祝纓一把拉了上去。秋風吹過鬢髮,花姐望著縣裡點點燈火,道:“原來上面是這樣的風景。”
祝纓指著一處說:“喏,那是顧翁家,昨天那裡的燈排成了隊了。嘻嘻。”
花姐道:“你有主意了?”
祝纓往房頂上一躺,道:“本來,散戶也賺不到大錢的。貧者愈貧而富者愈富,這種事很常見的,這就是兼併。田地可以兼併,果園怎麼就不能呢?橘子的買賣怎麼就不能呢?”
花姐蹲在她的身邊,低聲道:“你都想到了。”
祝纓道:“我看到了顧翁家的密集燈火,卻還沒有想到根治兼併的辦法。”
花姐道:“不急,不急,他們也沒有要不給別人活路。”
“只是抱著團兒要大聲說話,”祝纓笑道,“懂。沒事兒。”
花姐道:“那……橘子的事兒?”
祝纓道:“還得幹。單八他們這兩天還在犁地呢,麥子還沒種下去,也不知道收成如何,我得再另找飯轍。一年多幾百錢,老百姓就能多吃兩口飯、過年年能吃口肉,我能做的也就這樣了。糧食才是生存之本吶!”
兩人低低又說了一陣兒,直到杜大姐在底下喊人,她們才順著梯子爬了下去。顧翁等人還不知道已然被常寡婦給賣了。
祝纓這裡不動聲色,卻又張貼了告示,招收著看管倉庫的人,依舊是不拘男女,但是她又不讓這些人在一處幹活,這一處倉庫如果是由男子來看管,就全是男子,那一個倉庫如果是由女子來整理果子,就全是女子。
橘子還帶一點青綠的顏色的時候,各處就開始採摘了。青橘上市就有人買,等到橘子完全成熟時,又是另一種顏色和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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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祿縣種的橘子雖然不少,但往年也沒有這聲勢,今年倒像是又一次“秋收”一樣了。此時天氣已轉涼,蘇鳴鸞又再次下山來,她的官話已有了點模樣,與趙蘇一左一右跟在祝纓身後。
祝纓喜歡逛集市,喜歡大街小巷、田間地頭地走,蘇、趙二人也跟著她滿縣亂躥。蘇鳴鸞此來是為了茶。秋茶下來了,她高價留下了兩位製茶師傅,師傅手藝比她們寨子裡的強多了。同樣的茶葉,不同的人制出來的成品味道能差不少。
這回下山帶了些新制的秋茶來給祝纓嚐嚐,順便商量一下銷路。
教會徒弟餓死師傅,製茶師傅不太願意帶徒弟,蘇鳴鸞一邊逛街一邊說:“要是他們願意把家搬過來,先在縣城安家,行不行?”
上山,人家肯定不願意的,縣城倒可以一試。
祝纓道:“怎麼不行?在縣城花錢就行。”
蘇鳴鸞道:“我給他們錢花!”
趙蘇道:“讓他們把戶籍遷過來最妥。”
“咦?”蘇鳴鸞說。
趙蘇低聲道:“戶籍在哪裡,受誰的管。雖然也有逃亡的,可他有手藝,能過得很好,是不會肯當流民的……”
表兄妹倆嘀嘀咕咕,祝纓已站到了一個橘子擔子前。偏僻地方的市集多的是這種路邊的小攤子,一對夫婦擔著擔子坐在路邊賣橘子,這橘子已泛著黃色,看著成色尚可。
讓祝纓感興趣的是他們擔子前擺著塊破木板,上面用燒焦的木柴歪歪扭扭寫了幾個字:桔子,一文五個。
夫婦二人察覺有人到了他們攤子前,抬起頭來以方言土話招呼:“買些吧!上好的橘子!去年縣令大人都買過我家的……大人?!!!”
二人慌忙就地一跪,祝纓蹲在他們的面前,問道:“甭跪了,跟我說說,這字兒,誰寫的?”
男子不好意思地說:“是小人……”
趙蘇和蘇鳴鸞兄妹兩個也見祝纓蹲下了,也只得一同蹲下,聽那男子說:“胡亂寫的,錯、錯了麼?小人不敢再寫了。”
祝纓道:“沒怪你,只管寫。今年的橘子甜還是酸?”
男子道:“今年侍弄得用心,想著大人萬一再買我家的呢?肥也足、插枝也好,甜!”他大著膽子,將一筐橘子往祝纓面前一推:“這些送給大人了。”
祝纓笑道:“公然行賄啊?”
男子沒聽得懂“行賄”二字的意思,卻說:“今年收成好,都是因為有了大人,吃幾個橘子,應該的。”
祝纓還是要跟他買,不多買,兜裡摸出兩文錢來。男子將錢接了,扔到妻子腰間的一個小包裡,說:“二五一十,你數十個。”
女人說:“他就照著識字碑扒下來的幾個字兒,又會算一點數了。多了也不用,咱們也用不到。”
祝纓指著木板,問道:“這個也是從識字碑上學的?”
兩人肯定地說:“是!”
祝纓確定,“桔”字不可能是識字碑上的字,蘇鳴鸞也說:“不對呀,這個字沒有的。”
“橘子嘛!”女人不高興地與蘇鳴鸞爭辯道,“就是這樣寫的。”
蘇鳴鸞也有點吃不準,問祝纓:“阿叔,真有這個字嗎?我怎麼學的不是這樣的?”
趙蘇也搖頭:“不對,這是個白字。有秸稈,有桔梗,沒有桔子,音也不對。沒有這個用法的。”
蘇鳴鸞道:“那我沒學錯,還以為我記錯了呢。”
“現在有了。”祝纓說。
表兄妹都愕然。
祝纓對女人道:“板子賣不賣?這板子賣我,我還把你這一擔橘子都買了。給你一貫錢。”
女人反而不好意思了起來:“大人,我們都是粗人,怕是字也寫錯了。自家兩筐橘子,也不值錢的。今年能糊上口了,不敢多要錢。”
祝纓道:“那好吧,這一貫錢我給你記賬上,明年從你家稅上折取,想折成米或者布也可以。你明年可以少交一匹布。”
女人喜道:“哎!”又說,“那……不值一貫錢的。”
祝纓道:“我說值就值了。以後呀,我看這人字可以這樣寫的。”她將板子拿到手裡,看一眼板子,看一眼橘子,再看一眼蘇鳴鸞,心道:這可真好啊!
買了橘子,祝纓就不再閒逛了,讓這男人擔了橘子送到縣衙,再把蘇鳴鸞和趙蘇帶到了簽押房,問道:“看出什麼來了嗎?”
趙蘇問道:“義父,這真的不是個白字嗎?”
祝纓笑道:“什麼是白字?嗯?”
“呃……”
“我說它不是,它就不是。你看它有個‘吉’,挺好的。”
蘇鳴鸞拍手道:“阿叔又想著賣橘子了。”
祝纓道:“窮啊,沒辦法。”
蘇鳴鸞道:“可太操心了。”
“唔,收成都從操心來的。你們兩個,各寫一篇文章過來。”
兩人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從“白字”轉到了“文章”了,蘇鳴鸞問道:“什麼題目?”
祝纓道:“總說奇霞的意思是美玉,這個來歷有什麼故事嗎?族裡沒有史官,講古的老人總是有的吧?你就寫一寫這個。大郎呢,揀你拿手的詩詞文章作一篇出來,不拘題例。”
兩人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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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給蘇鳴鸞表兄妹派了作業,將顧翁等鄉紳又召了來。
顧翁等人知道此時只有橘子這件事值得召這麼多人了,也都胸有成竹。縣令雖然在庶務上很有本事,不過她只有一個人,而他們卻有不少人,在本縣做事,還得用得他們。
顧翁等都等著祝纓說話。
祝纓只當不知道他們已經串通一氣了,而是拿出了新買的木板,問道:“誰認得這個字?”
本地士紳自打祝纓來了之後,官話的水平有了突飛猛進的進步,以半準不準的官話說:“莫不是橘字?”
本地方言,“橘”與“桔”幾乎分不清楚,福祿味兒的官話裡這兩個字的讀音仍然很準。
祝纓道:“大吉,很好。”
提筆在一張紙上寫了個“桔”字,道:“以後,都這麼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