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芋圓 作品

第103章 第103章

    “婉兒,開口就是情情愛愛的,太過婦人之見,你短視的毛病是改不了了。按照哀家的謀劃手段,哀家會挑撥她和她那個小侄兒,讓他們互相爭鬥,不死不休。”

    “母后的謀劃果然極好,就是謀劃得太過長遠了,你老人家年壽已高,不知能不能活到她那小侄兒長大的時候。”

    “呵呵呵。”

    “呵呵呵。”

    涼亭裡沉寂了許久,裴太后的聲音再度響起,森然道,“恣睢狂悖之徒,不顧血脈親情,下令射殺了我兒,他必須死。”

    謝娘娘的聲音也響起,冷酷道,“恣睢狂悖之徒,不顧血脈親情,下令射殺了夫君,他必須死。”

    “但紫宸殿那個還沒死。婉兒,你的人太沒用了。”

    “不急,母后。紫宸殿那個的病好不了了。上回用的棋子廢了,以後再尋別的棋子,還會有機會。”

    “他也必須死。”裴太后喃喃地說。

    “他也必須死。”謝娘娘喃喃地說。

    肅殺的庭院細雪簌簌,婆媳兩代太后優雅地喝茶。

    一陣突兀慌亂的腳步聲劃破了庭院寂靜。

    幾個宮人驚慌失措地衝來,“兩位太后娘娘,不好了,不知何處來的大批官兵圍了離宮,剛才京城傳訊的信使被他們抓了,和信使碰面的扶辛姑姑也被帶走了!”

    ————

    姜鸞在紫宸殿找二兄說話。

    天子病重,皇太女監國,最近朝堂上大大小小的糟心事都被姜鸞攬下了。

    姜鶴望在寢殿裡休養,清醒時逗兒子玩玩,顧娘娘貼身服侍起居。臘月幾場大雪,一家三口偶爾雪後去庭院裡散步,最近他的身子大有起色,氣色也明顯地好轉。

    姜鸞覺得,是時候問一問去年八月那夜的事了。

    這天早上,她慣例過去問安,問完了沒走,抱著虎兒逗了一會兒,把虎兒遞給顧娘娘,“勞煩嫂嫂帶著虎兒出去玩一會兒雪。妹妹有幾句話想要單獨和二兄說。”

    顧娘娘抱著虎兒,不安地回頭看,姜鶴望安撫地衝她擺了擺手,顧娘娘匆匆帶著虎兒和所有宮人出去。

    姜鶴望這些日子雖然閒逸,身邊畢竟來來去去都是人,耳朵裡時不時地會透進幾句。三堂會審的事,他知道。

    “阿鸞想問什麼,我知道。這幾天都在……咳咳,等著你問。”他咳嗽著坐起身,靠在精細雕刻的床頭木板上,拍了拍床邊,“坐。”

    姜鸞坐去床邊,端起新燉的梨子水,舀起一小湯匙,喂姜鶴望服下。

    “阿鸞去大理寺問過徐在安了。去年八月那個晚上,徐在安替先帝收的屍。”

    姜鶴望喝著甜滋滋的梨子水,嘴裡卻沒滋沒味的。

    “留他是個禍患。他膽子小,稍微嚇唬一下,什麼事都瞞不住。當時,為兄也想過除盡在場的所有人……”

    說到這裡,嘆了口氣,“想歸想,畢竟是從小認識到大的人,下不了手啊。”

    姜鸞聽出他話裡的意思,有點吃驚,舀著梨子水的動作便停下了。

    那點驚訝的神色被姜鶴望看在眼裡,他勉強笑了笑。“阿鸞被嚇到了?”

    姜鸞又舀起一匙的梨子水,繼續喂到二兄的嘴邊,“是有些吃驚,但不至於嚇到。”

    喝完了半碗養肺的梨子水,姜鸞放下湯碗,“徐在安說,先帝的屍身上,後心中箭……”

    “我下的令。”姜鶴望打斷了她的話。

    他性情溫吞,極少打斷人說話,但今天打斷姜鸞說話的語氣卻是難得的急促。比姜鸞問話的速度還要更急促十倍。

    心頭積壓已久的話,已經再也等不及要噴發出來了。

    “當時,裴顯手下的兵士急報過來,說韓震龍挾持了聖人,準備要從暗道逃走。裴顯當時就在我身邊。我和他同時聽到了。”

    “裴顯問詢我的意見。是放走,還是截殺。”

    “我問他,你有什麼看法。”

    “裴顯毫不遲疑地說,今夜放走他們,韓震龍手中挾有天子,必然會割據一方,另起朝廷,爭奪正統之位,會成為大聞朝未來百年的心腹大患。他的看法是,能救便救,救不了,就地誅殺。”

    姜鸞專注地聽著。

    說到這裡,姜鶴望的臉上露出一個近乎嘲諷的表情,

    “我當時根本起不來身,靠著牆坐在地上,咳得半死,心頭恨得要死。我直接告訴裴顯……不救。意圖謀反的逆臣,跟隨逆臣叛逃的天子,都是動搖國家根基的禍患,一律就地誅殺。”

    說到這裡,聲音裡不知不覺帶出了恨意,引發了劇烈心緒起伏,他俯身猛烈地咳嗽起來,吐出一口帶細密血沫的痰液。

    姜鸞起身,拍著他的後背。

    良久,姜鶴望咳完了,神色輕鬆下來。

    “阿鸞,這件事藏在心裡一年多,如今總算告訴你了。”

    他甚至帶了笑,“射殺令是我下的,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再來一百次我也不會後悔。但是阿鸞,不管後悔不後悔,事情做下了,手上染了血,這輩子再也忘不掉了啊。”

    他輕聲慨嘆,“有時候睡得好好的,閉上眼,就會想起長兄當夜死不瞑目的那張臉,突然會驚醒過來,心口會忍不住地心悸。”

    “你嫂嫂不知道,她受不了這些,我不敢對她說一個字。阿鸞,你終於問出口,我終於把這個秘密告訴你了,你不知道我心裡現在有多舒坦。”

    姜鸞默不作聲地聽完,抬起二兄的手,把瘦骨嶙峋的冰涼的手握在手裡。

    “一切都過去了。”她輕聲說,“把過去的事留在過去,以後往前看。”

    姜鶴望渾身輕鬆地躺在床上,他終於放下了心頭最沉重的一塊大石,睡意濃重上湧,他睏倦地幾乎要立刻睡著了。

    姜鸞還是坐在床邊。 “二兄,別急著睡,還有件事要和你說。”

    她輕聲提醒,“阿鸞十月裡和你說過的。等你的身子好些,有件要緊的事需得和二兄說。如今二兄身子恢復了不少,京城的局勢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姜鶴望勉強睜開睏倦的眼皮。

    姜鸞過去他的耳邊,附耳說了幾句。

    姜鶴望瞬間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片刻之後,又點點頭,陷入了漫長的思索。

    ————

    姜鸞走出紫宸殿時,回身望了一眼。

    瀰漫著苦澀藥味的內殿裡,端慶帝姜鶴望神色平和,呼吸平緩,沉入了睡夢之中。在最親近的妹妹面前吐露了心裡隱藏的最大的秘密,他終於不再心悸,可以放心地睡個安穩覺了。

    入睡之前,他同意了姜鸞的提議。

    他肩上扛著的沉重的負擔從此也卸下了。

    姜鶴望一身輕鬆地陷入了深眠。

    顧娘娘還在庭院裡,虎兒站在細雪灑落的寬敞庭院裡,踩著小靴,興奮地跑來跑去。

    顧娘娘迎上來,平靜神色下隱藏焦慮不安, “說完了?二郎怎麼樣了?”

    “說完了。二兄睡下了。”姜鸞簡短地說,“這幾日有些事要辦,等辦完了,我再過來探望二兄。”

    崔知海還在通往後殿的藤蔓長廊處等候著。

    作為三堂會審的主審官,他最近焦灼地徹夜難眠。四十出頭的年紀,兩邊鬢角眼看著現出一片斑白。

    姜鸞看著崔知海鬢角現出的星星點點,眼角出現的皺紋,不等他問詢,直接開口答,“問過二兄了。”

    姜鶴望傾吐的秘密,如今成了她需要深藏的秘密。她對崔知海說,“不要再往下問了。儘快結案吧。”

    崔知海苦笑,“怎麼結案?大理寺提審了徐在安,口供已經錄下了,三支利箭穿心……”

    “真巧。”姜鸞笑了笑,“西北打完了一場硬仗,大軍班師的半路上,大理寺就接著往下審了。時機接的真好。”

    崔知海還在解釋,“九月的案子,拖延到年底,實在拖延不下去了。原先還有戰事轉移各方的注意力,現在仗打完了,所有的眼睛都轉回來盯著這樁案子。朝野上下,處處都是質疑之聲啊,殿下——”

    “行了,我知道了。”姜鸞打斷崔知海的言語。坐在他的位子上,崔知海是真盡力了。

    “崔中丞近日辛苦。今天別去審案了,讓你鬆散一天,替本宮去城東的王家本宅跑一趟,找王相說幾句話,要個東西,本宮急用。”

    區區小事,崔知海當然滿口應下,“殿下要帶什麼話,要什麼東西?”

    姜鸞輕描淡寫地說:“請崔中丞跟王相說,今年開春,王相退隱前夕,二兄有件要緊的東西留在他那兒,現在打算要用了。勞煩他送回來。”

    ——————

    東宮步輦在外皇城的詔獄門外停下。

    姜鸞大張旗鼓而來,腳步才跨進門檻,裡頭正在詢問的幾位朝廷大員已經迎了出來。

    三堂會審的三位主審官員,除了崔知海不在,另外兩位: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裴顯前腳進了詔獄,他們後腳就跟來了。

    詔獄的審訊值房裡,牆上的火把全部點亮,映亮了石室四面牆上懸掛各式的刑具,空氣裡瀰漫著陳舊的血腥氣。

    裴顯坐在牆邊的鐵胡床上。

    那鐵胡床是特意為了詢問犯人而打造的,四腳牢牢鑄在地上,不可以移動,扶手上有拷住手腕的鐵銬。

    裴顯只是停職質詢,從官府公文來說,還算不上犯人,無人給他上銬。

    姜鸞進去審訊值房時,裴顯正坐在那鐵胡床上,修長的手指捧著一杯熱茶。無視於周圍大眼瞪小眼的各色視線,慢條斯理地品了口茶,評價了一句,

    “詔獄裡的茶水,和兵馬元帥府裡待客的茶水差不多滋味。”

    姜鸞從敞開的大鐵門處走進去,直接坐在審訊值房裡唯一的坐床上,說,“本宮有話要私下裡問詢裴中書。你們都退出去。”

    刑部尚書吃了一驚,急忙阻止,“這怎麼行,殿下萬金之軀……”

    他的目光帶了提防,隱晦地看了眼對面端坐的裴顯。

    先帝去年八月裡,就是被朔方節度使韓震龍劫持,才導致了後面的暴死。

    眼下待審的這位,不也是河東節度使出身!如果他也突然暴起,意圖劫持身份尊貴的皇太女,這這這……後面的事,他已經不敢再往下想了。

    姜鸞不去看開口勸誡的刑部尚書,目光轉向了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徐有墨,京城士族出身,家族依附會稽謝氏已經有三代,徐有墨的女兒嫁給了謝氏的旁支庶子。她這些天來暗查這樁案子牽涉的各方勢力,已經查得清清楚楚。

    她單點了徐有墨說話,“徐卿,你也覺得不妥當?”

    徐有墨肅然起身,“殿下,極為不妥當。裴中書孔武有力,如今他的身上,呵呵,未曾帶鐐。殿下屏退左右,單獨和裴中書會面,萬一出了什麼意外,臣等萬死難辭罪責。萬萬不可——”

    不等他把話說完,姜鸞抬高聲音,點了門外的薛奪進來。

    “裴中書坐的胡床上似乎就有腕銬?本宮在這裡看著,薛奪過去,給裴中書銬上,等本宮單獨問完話再解開。各位覺得呢。”

    刑部尚書擦著冷汗,默默不語。

    徐有墨噙著冷笑,說了句,“下官倒是無異議,就不知裴中書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