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芋圓 作品

第79章 第 79 章

    心裡尚殘存著親戚情誼,如何冷靜地替小殿下謀劃算計?

    有了顧六郎一條人命隔在中間,從此以後,兩邊再不得表面安寧,必定勢同水火。

    顧娘娘從此不再顧忌著從前的姑嫂情誼,就可以全心全意地為小殿下謀算了。

    顧六郎一條命輕如鴻毛,死得值得。

    但人算不如天算,只要是刻意籌劃,就有漏洞,就會出錯。

    顧六郎當夜醉酒直入左掖門,尋東宮皇太女討個說法的路上……走錯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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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登聞鼓一案引發的連續震盪,並未公開聲張出去。一切都在暗中秘密進行。

    五日後,該查的都查了個清楚。

    為了避免大動靜,裴顯再次登門安仁坊王相府邸,刻意選在深夜。

    王相沒有在正院會客,而是在相府後院的水榭邊見了裴顯。

    百年大族,枝繁葉茂,相比於太原王氏的本家宅院,朝廷賜下的相府官邸只算是普通尋常。

    王相就在朝廷賜下的不算大的官邸里居住了二十餘年。

    原本普通尋常的一座官邸,在這二十餘年裡,逐漸被打理得精緻,新修建的幾處亭臺樓閣,移步換景,處處顯出大族的風雅底蘊。

    王相穿了身家中燕居的暗色團花袍子,站在水榭邊,隨意地灑下魚餌,水面下的各色錦鯉蜂擁而至,爭相吞食。

    裴顯帶著幾名親隨,緩步走上了水榭的九曲木廊。

    王相側身見了裴顯,平淡頷首,“裴中書今日登門,帶了多少兵馬?”

    裴顯在五尺外停步:“並未帶兵馬,只攜了三五親隨而來。”

    “只帶了三五親隨。”王相笑了笑,“裴中書可知,京城的世家大族,家家蓄有私兵。裴中書只帶了三五親隨就敢登門?果然英年銳氣,行事處處鋒芒畢露啊。”

    裴顯道:“裴某對王相併無敵意,今晚也無意鎖拿任何人。今晚做個擅自登門的不速之客,實在是受人之託,有人想當面請教王相幾句。”

    王相擰了下眉。

    裴顯身側的走出一個身材纖細的‘親隨’,揭下斗笠,脫下斗篷。

    “王相安好。”姜鸞呼了口氣,把斗篷遞給裴顯。

    王相失笑起來,身子又靠回了圍欄,隨意撒下一把魚餌,“原來是皇太女殿下親至,蓬蓽生輝。”他做出個請說的姿勢。

    姜鸞往前走近,在王相面前的三步距離停住了。

    她今晚前來,帶著最近搜查出的眾多實證。搜查出的實證越多,她越想不通。

    她必須得來一趟,當面問個清楚。

    “王相在朝中聲望高潔,王氏出仕的族人中也並無了不得的重案在身,王相和裴中書從未有正面衝突,王相和本宮的私交也不錯。”

    姜鸞嘆息,“縱然看不慣裴中書,看不慣本宮,像李相那樣暗中下點小絆子,在能忍受的底線裡,彼此見面還能客氣寒暄幾句。何必晚節不保,出手咄咄逼人,非要拼個你死我活呢。”

    王相笑了笑,目光越過姜鸞,望向她身後的頎長身影,“請裴中書退避。”

    裴顯沒多說什麼,轉身往後退,退出三四丈外,遠遠地盯著水榭中央兩人的動靜。

    風聲傳來隱約的交談話語,夾雜著細微的流水聲,三尺外便聽不清楚。

    “殿下恕罪,聖人從前還是晉王時,老臣就覺得,先帝二子二女,如果殿下是皇子的話,性情需要從小磨一磨,磨礪得外圓內方,天生的鋒銳隱藏其中,便成可造之材,未來不可限量。”

    姜鸞趴在水榭的朱漆欄杆上,指尖隨意繞著一縷髮尾,“天下哪有那麼多如果。本宮就是個公主。”

    “是啊,是個公主。”王相嘆了聲,“退而求其次,如今聖人性情謙和仁厚,也是個不錯的君王人選。”

    “姜氏皇家的嫡系血脈之中,挑選賢德者,可為君上。天下士族寒門,挑選有賢才者,可為良臣。但裴中書此人——性情恣睢,鋒芒桀驁,又手握著重兵,並非良臣之選。”

    “京中兩場動亂,局勢將他推到如今的高位,此人眼下是力挽狂瀾的救國良臣,但只要他心性走偏,往前一步,便是禍國梟雄。”

    王相語氣沉重地道,“殿下,祖宗傳下的大好江山社稷,容不得任何傾覆風險。輔國重任可以託付給良臣,決不能冒險託付給梟雄。聽老臣一句逆耳忠言,裴中書此人,局勢危急時可用之,穩定局面後必殺之。”

    姜鸞趴著水榭欄杆,目光盯著水池下游來游去的活潑的錦鯉尾巴。

    “王相這番話,說得倒像是憂國憂民的忠臣了。”她嗤笑,“那王相繼續說說看,為什麼要設計害顧六郎,借他的人命,挑起本宮和顧娘娘的仇怨?”

    王相不答,慢悠悠地往水下灑餌。

    姜鸞接過他手裡的一包魚餌,接著往下撒。

    “王相不肯說,本宮替你說。王相看裴中書是禍國梟雄,看本宮呢?大概也是個禍國皇太女?”

    “禍國二字說得太重。”

    王相淡然開口道,“殿下性情過於跳脫,難以琢磨。坐在高位的君王,最佳者雄才大略,萬民臣服,遠邦入貢;其次者寬厚仁和,善於納諫;再次者庸碌無為,守成之君。殿下這般性情,來去飄忽如風,令臣下難以應對揣測,茫然失措,君臣不能齊心,不利於社稷安穩,並非明君之相。”

    姜鸞耳邊聽著,手裡漫不經心地往水面一點點地撒魚餌。

    “王相,你說的這般篤定,彷彿你說的每個字都是金科玉律。本宮有句話,曾經是送給另一個人的,如今轉送給王相也很適合。王相聽一聽。”

    “人吶,經歷越多越固執,權勢越多越傲慢。王相,你身為百官之首,手掌重權很多年了。你表面看起來溫厚謙和,心裡卻容不得朝中有個飄忽如風的皇太女,恣睢鋒芒的良臣。又何嘗不是另一種的固執傲慢呢。”

    “七月底安排死士,當夜刺殺裴中書。他身上最大的罪,只怕不是王相口中冠冕堂皇的‘禍國梟雄’的那套,而是他出手扳倒了四大姓之一的范陽盧氏,動搖了京城百年未變的格局,王相身為四大姓之首、太原王氏的家主,感到了唇亡齒寒的滋味?”

    姜鸞灑下最後一把魚餌,把空袋子往水裡一丟,轉身往出門方向走,只留下一句話,繚繚消散在夜色裡。

    “王相,看在你多年兢兢業業操勞政務的份上,朝廷給你恩榮,告老歸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