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芋圓 作品

第76章 第 76 章

    引人入門的管事提著風燈,昏暗的燈光足以照亮來人的面貌。

    裴顯在暗巷裡冷眼旁觀,看了個清楚。

    半夜登門相府的來人,赫然正是他臨走時隨意和王相提了一句,被停職在家、等待查辦的南衙禁軍中郎將,劉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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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盧四郎瘦了一大圈。

    被人偷走整個月,在深山老林裡轉悠著過了年,他這次吃了不少苦頭,下巴都削尖了。

    一張白皙的臉在山裡日曬雨淋的,曬黑了,小白臉成了小黑臉,俊俏倒還是俊俏的,就是少了點原本臉色蒼白、楚楚可憐的病態美感。

    姜鸞盤膝坐在正殿明間的羅漢床上,盯著盧四郎嶄新的一張小黑臉瞧個不停,越瞧越稀罕。

    “看來吃了不少苦。”

    盧四郎被折騰了一個月,日夜驚嚇,吃不好睡不好,吃得苦比蹲牢獄幾個月的苦還多,手裡捧著熱茶,跪坐在長案對面,人蔫巴巴地發著愣。

    姜鸞看他幾口就把整碗茶喝完了,又遞了一杯蜜水給他,好聲好氣地安慰,“潤潤喉嚨再說話。”

    盧四郎神不守舍地喝光了整杯蜜水,下定決心般,終於開口了。

    “殿下要問什麼,”他啞聲說,“罪臣言無不盡。”

    他一開口,姜鸞惋惜地扼腕,“怎的連聲音都啞了。從前的嗓音多好聽。”

    盧四郎帶著三分羞愧,七分氣惱,偏要昂起頭說話,

    “回殿下的話,路上受了風寒啞的嗓,休養幾天自然能好轉。曬黑的膚色養一養也能恢復白皙。殿下現在看罪臣磕磣,過半個月再召來看一看!”

    他一抬頭,那張新鮮的小黑臉就在光線下顯露得清清楚楚。姜鸞忍著笑安撫他,“別惱別惱,沒說你不好看了。事態緊急,本宮等不了半個月。”

    她想了想,問盧四郎,“他們偷走你的那個月裡,對你說了些什麼?最關心的是什麼事?”

    “他們問罪臣……記不記得盧氏的資產。大約估出多少數目。罪臣跟他們說,我出仕不久,並不清楚族中具體產業。他們又問,裴中書抄家抄出了十二萬兩金,你覺得數目如何?”

    姜鸞聽到了最後那句,喝蜜水的動作停下了。

    在她專注的視線裡,盧四郎繼續回憶道,“罪臣對他們說,肯定不止這個數。”

    “他們叫罪臣大致估算一下,罪臣就估算了知道的幾處京畿產業,城裡的宅子,城外的莊子,園林,田畝,馬場,大概折算一下,已經是兩倍之數。”

    “他們很滿意,跟罪臣說,以後如果有人問起類似的問題,叫罪臣就如此回答。”

    姜鸞聽得也很滿意。

    “你如實回答本宮的問話很好。這個月在外過得辛苦,這幾天就歇在東宮裡,把身子養一養。”

    她對著那張俊俏的小黑臉搖了搖頭,“把膚色養白些吧。黑成這樣,跟點點都不像了。”

    盧四郎很明顯不想在和點點相提並論,咬著唇,不安地問,“殿下,罪臣,罪臣能否……”

    “我知道你想要什麼。”姜鸞抬手擋住他下面欲言又止的半截話,“你歇一歇,等把你劫走的那批人馬剷除乾淨了,我再來看你。你想堂堂正正地做回盧鳳宜,想一想,你除了吵嘴厲害,還有什麼本領,能為我所用。”

    盧四郎被帶下去休息了。

    謝瀾從六扇雲母大屏風後轉出來,注視著盧四郎離去的背影。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暗中動作的那批人,果然意在裴中書。他們想以貪墨罪定裴中書的罪。”

    姜鸞盤膝坐在羅漢床上,喝著蜜水琢磨著,感覺不太對,“但裴中書去年底曾經跟我說過,坐在他如今的高位上,貪墨國庫的罪名不夠大,扳不倒他。”

    謝瀾緩步走到姜鸞對面,盧四郎剛才坐著的錦席旁邊,端正筆直地跪坐,正色進言。

    “那是因為,裴中書只對殿下說了一半的實話。還有更重要的一半,裴中書藏著未說。”

    姜鸞果然應聲抬頭,露出了感興趣的催促眼神。

    謝瀾便在那道明亮而專注的催促眼神裡,毫無保留地往下說。

    “裴中書如今的高位,區區貪墨的罪名,自然是扳不倒他的。但以貪墨的罪名指認他,也並不是想要扳倒他,只是開始查辦裴中書的一個藉口而已。”

    “臣曾和殿下說過,讀史,可以知興替。歷朝歷代,所有倒下的高官權臣,一開始被追索的罪名,通常都是無足輕重的小罪。但只要開始查辦,就有藉口可以光明正大地提審他周圍的人,嚴刑逼供,撬開他周圍人的嘴,逼出供狀。”

    “坐到高位的人,手裡沒一個乾淨的。多多少少都會犯事。之前位子坐得穩固時,自然有眾多的忠心下屬僕從拱衛在側,替他擔下許多陰私事。只要手中權柄不倒,高位不塌,權臣身邊的下屬僕從也都是安全的。”

    “但只要開始查辦他,讓他身邊的人看到,赫赫權柄有倒塌的可能,就會有人怕了。原本一個字也不會吐露的秘密,為了免死,會爭相恐後的吐露出來。哪怕真正的忠心屬下不願吐露,也有大把的人以各種酷刑逼著他們吐露。正所謂牆倒眾人推。一開始的那個小罪名只是個引子,引出後面的供狀,才是要真正定下的大罪,死罪。”

    說到這裡,謝瀾總結道,“這也臣之前所說過的那句,千里長堤,潰於蟻穴。殿下。”

    姜鸞聽著聽著,陷入了深思。“學到了。”

    她嘆了口氣,“真髒啊。”

    她抬起視線,若有所思地望著盧四郎離開的那個方向。

    “所以從一開始,以一窖子金的大價錢,換下盧四郎這個盧氏嫡系的活口。就有人打算用這麼髒的手段對付裴中書了嗎?”

    “那也是因為裴中書手裡不乾淨。”謝瀾的神色露出一絲極淺淡的譏誚。

    他冷冽地說,“裴中書六月裡查抄盧氏家產,吞下的數目,或許比上繳國庫的還要多。”

    姜鸞一擺手,阻止了他要繼續說的話。

    “查抄盧家的事,他手裡是不乾淨。但他心裡是乾淨的。裴中書牢牢攥在手裡的錢去了哪裡,我大概知道。今日跟你當面說過了,以後你不要再用這件事攻訐他。”

    謝瀾默然片刻,應下,“臣謹遵殿下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