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芋圓 作品

第64章 第 64 章

    “今年聖人發話,說朝廷國庫空虛,宮內過年節省用度,紅絹宮燈用得都是去年過年內庫裡的陳貨。這些都不計較。我想在後花園裡給聖人搭個鰲山,聖人病中出不了宮,至少可以去御花園過年看燈。”

    裴顯站在門邊,寒風陣陣,雪地上有姜鸞踩出的一連串淘氣的腳印,他連雪地都看不得了,他的目光改而遙望天邊。

    今日的天色不好不壞,陽光時隱時現,大風少雲,天邊幾縷映著日光的流雲在大風裡吹得四處動盪,劇烈變幻著形狀。

    “得了一窖子金,殿下的口氣也大了。張口就是一座鰲山。殿下可知道,搭建一座鰲山至少要三千兩銀。”

    他冷淡地道,“三千兩銀,足夠兩個營的將士人人做一身過冬的冬衣。殿下剛才問起臣手裡扣下的數目,臣不便直說。只說一句,今年新發下去了一批十萬件冬衣,沒有走戶部的帳,上個月底送到軍營裡,將士們捧著新衣叩謝天恩,感念聖人體恤。”

    姜鸞知道他手裡扣著大筆錢財的目的。

    “我知道你摟著金山銀山不放手,是防備著出意外。你手裡兵多,用錢的地方也多,手裡多點救急的錢,你安心。但裴中書,你睜眼四下裡瞧瞧,眼下並未起兵禍,我二兄卻是實打實地病重著。顧娘娘是小門低戶出身,她怕被人彈劾,聖人說宮裡要節省開支,她連自己用的蠟燭都節省了,只在虎兒的房裡點蠟燭,自己房裡只敢點油燈。”

    姜鸞在雪地裡踱開幾步,麂皮烏靴底踩出新的一行小巧的足跡,

    “你們說今年宮裡不修鰲山,顧娘娘一句話異議都不會提。你說的話其實不錯,充盈國庫,橫刀秣馬,你們心裡惦記的都是家國大事。”

    姜鸞幾步踱回來,站在值房門外,對著門裡神色淡漠的當朝權臣,抬起沉甸甸的手,比劃了一下,

    “但我的心沒那麼你們大。我就看到我二兄病著,出不了宮,過不了節慶,他是愛熱鬧的人,如今整天病著,這個冬日他過得不怎麼開心。人一輩子那麼短,不開心的日子那麼多,手裡又不是沒錢,何必呢。”

    白皙柔軟的手掌在裴顯面前抬起,比劃了個‘三’。

    “牢牢握在你手裡的金山銀山,沒讓你漏出來,裴中書。三千兩白銀我出得起,我自己出錢在宮裡扎一座壯觀熱鬧的鰲山。過兩天我遞個奏本去政事堂,提一提建鰲山的事,你別攔我。”

    裴顯不應。

    姜鸞觀察他的神色,先是帶著篤定等待,漸漸又起了些懷疑,

    “裴中書,這麼小的事,咱們好歹有些交情,你不至於吧。我剛才屋裡的話是說得不好聽,你故意怠慢我又好到哪裡去?你最近到底是怎麼回事?”

    裴顯始終不應。

    一個站在門邊,一個站在門外,姜鸞邊說邊走近,話說完時,站得過於近了些,身上狐白裘在熏籠裡燻烤的淡淡的香氣傳進了裴顯的鼻尖。

    她防備著今天進山顛簸,專程帶出來的都是提神醒腦的冰片香。

    身上衣裳沾染的清涼提神的香氣,和她自己身上帶著的淡淡的幽香混在一起,形成奇異而獨特的淺淡香味,聞起來像是三月裡雨後的青草和花香。

    裴顯往後退了半步,拉遠了距離。但穿堂風吹過身側,鼻尖縈繞的那股獨特的幽香反而更明顯了。

    他的臉上沒有顯露分毫,開口說話的口吻更加疏離:

    “耗費三千兩銀在宮裡搭一座鰲山,只想叫聖人開心?記得十月裡才處置了工部的應侍郎。應侍郎上的好奏表,打算耗費八千兩銀,把東宮的騰龍祥雲全部換做飛天綵鳳,大拍殿下的馬屁。如今輪到殿下耗費三千兩銀,大拍聖人的馬屁了?”

    他往後繼續退了半步,退進了門裡,抬手攔著擋風簾子,在呼嘯的朔風裡,吐出一句平淡而又尖銳的話語,

    “不惜耗費巨資,只求大拍馬屁的手段,真是一脈相承。讓臣很難不猜想,工部那道飛天綵鳳的好奏章,當真沒有殿下自己的默許?”

    呼嘯的寒風聲音極響,姜鸞又帶上了暖耳,她花費了點時間才把話聽明白了。

    短暫的驚愕過後,她立刻惱火了。

    火冒三丈。

    白皙纖長的手指搭在搭扣上,啪嗒,直接卸下了十斤的鐵護腕,對著裴顯的腳就砸。

    砰的一聲巨響,沉甸甸的精鐵護腕落進門裡,砸裂了值房一塊青磚。

    裴顯站在門裡,動也沒動,精鐵護腕距離他的腳只差了幾寸,好險沒正砸在腳背上。

    他逃過了一場傷筋斷骨的禍事,鎮定自若地彎腰,撿起地上砸裂了青磚的鐵護腕,轉身放去室內的長案。

    長身立在案邊,平靜地道了聲,

    “殿下這次戴得雖然沒有上次久,至少是當面送回來的——”說著打開藍布包袱皮,就要把鐵護腕往裡頭放。

    姜鸞怒氣衝衝地摔門簾進了屋,“鐵疙瘩還我!”從裴顯手裡劈手搶過去了。

    自從姜鸞進了室內,裴顯動也不動地站在案邊,在她近身時手上一鬆,任憑她奪了去。

    不用對方動手幫忙,姜鸞冷著臉,自己摸索著戴上了。

    她站在長案邊摸索著戴鐵護腕的時候,裴顯已經坐回了長案後。

    依舊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視線盯著門邊砸裂的青磚地。

    姜鸞戴好了鐵護腕,轉身就走,走到門邊時,咬著細白的牙,回身丟下一句話,

    “行啊,裴顯,裴中書。最開始是我尋你的麻煩,你忍著;如今等我氣頭過了,不尋你麻煩了,你倒開始找我的麻煩了。”

    她瞪著裴顯,“存心的吧。日子過得太舒服了,一刻都不想消停?”

    裴顯的目光從門口的裂磚地轉過來,在她慍怒而更顯得生動的妍麗面容轉了一圈,越過半開的窗欞,瞥過天邊劇烈動盪的流雲,轉開了。

    他輕描淡寫地說,“殿下多心了。臣並無故意尋釁的意思。實話實說而已。”

    姜鸞踩著怒衝衝的步子摔簾子走了。

    親兵探頭進來瞄了一眼,見裴顯沒有走的意思,躡手躡腳地關了窗。天邊那抹颶風裡激烈動盪的流雲消失在視野裡。

    裴顯保持著長案後的坐姿不動,頭往後仰,靠在白牆上,鼻尖還縈繞著她方才探身接近的身上沾染的淺淡的幽香,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