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芋圓 作品

第20章 第20章

    見了主帥難得凝重的神色,輕聲問,“督帥有煩心之事。”

    裴顯搖搖頭,“小事。”沿著宮道往前漫行。

    臨風殿裡那位年方十五的惹事精,招惹麻煩的本事一等一,看人的眼光卻也是極準的。

    聖人性情自大,且多疑。

    這次被叛軍俘虜的慘痛經歷,更加深了聖人性情裡的多疑。

    前幾日,裴顯下令整頓大內宮禁,追查這次京城危機時,意圖叛國私逃的宮人。

    威風八面的御前八大宦,向來被聖人信重倚靠,這次居然被揪出來一半不乾淨。

    半夜帶著金銀細軟坐車逃跑、被守軍將士趕回來的;秘密寫信通敵、尋找退路的;趁聖人不在京中、和宮妃通姦的……

    醜態百出,涉及眾多見不得人的陰私,裴顯一個都沒移送刑部,下令就地行刑,直接在內廷殺了。

    剩下那四個御前大宦,給嚇成了見面就哆嗦的鵪鶉,也不知其中有幾個跑去聖人面前哭訴。沒過兩天,他發現侍奉起居的宮人裡,竟有人大膽窺伺他的行蹤,意圖往外通風報信。

    他審了幾句,不能再問下去,把人推出去斬了。

    今早在政事堂裡議事時,右相王懋行藉著單獨商議的機會,含蓄地和他說了句,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裴督帥出入多披件衣,京城只怕還有風雨。”

    他謝了王相的好心提點,“風雨無足懼。”

    王相捻鬚笑嘆,“督帥正當盛年,鋒芒畢露哪。”

    “快刀斬亂麻,鋒銳有鋒銳的好處。”他當時如此回應,“裴某向來不喜歡糾纏。”

    裴顯思索著,慢慢走過一條夾道,前方就是出宮的側門。

    月色高掛中天,何先生喟嘆,“這是連著第幾天了?天天折騰到三更才出宮,明早五更天還得起身上朝。便是鐵打的身子也撐不住。”

    回頭看了眼遠處輪廓模糊的臨風殿,何先生謹慎地規勸,“不過是個先帝的公主,不宜牽扯太多精力。”

    “現在說已經遲了。”裴顯淡淡道,“年紀不大,心眼不少,被她幾次拿去當了擋箭牌。為了個小丫頭,得罪狠了皇后娘娘。”

    何先生跟隨在身後,低聲獻策,“漢陽公主所求直白,不過是早日出宮開府。”

    “督帥為何不索性加一把助力,助她儘快出宮去。漢陽公主開府自立,督帥從此眼不見為淨,至少不必再三更半夜的趕來臨風殿了。”

    裴顯停步想了想,無聲地笑了下,“這招釜底抽薪,倒是簡單可行。”

    “至於皇后娘娘那邊,雖說是六宮之主,看她行事眼界,倒不足為慮。”何先生又問,“令督帥掛心的,想必不是皇后娘娘,而是皇后背後的謝氏?”

    裴顯默認下來。

    “謝氏京城裡這些嫡系倒是不打緊,數百人丁只出了個謝瀾,尚不成氣候。但謝氏外放出去了一位平盧節度使,是皇后娘娘的族兄,此人眼下就駐紮在京城外,手裡掌五萬兵,不容小覷。”

    “督帥說的是這次起兵勤王的謝徵,謝節度?”

    “正是他。”

    平盧節度使謝徵,謝氏嫡系出身,鎮守的地域在遼東,這次同樣收到了勤王令,立刻徵發五萬勤王軍,緊趕慢趕,只比河東玄鐵騎遲來了三日。

    一路追擊潰兵,在城外掃尾,其實也出了不少力,但就因為晚到了三日,勤王的首功被玄鐵騎拿了去。

    裴顯追問,“謝節度據說前幾天追擊潰兵去了?現在人在何處?”

    何先生捋著短髯,回憶起最近收到的各方文書,

    “往東北流竄的潰軍已經被剿滅。謝節度回返了京城外的紮營地,這兩天或許就會上書朝廷,請求入京覲見聖人。”

    裴顯再度停下腳步,思索了一陣。

    “替我安排一下,明日秘密出城,先會會這位謝節度。”

    何先生吃了一驚。

    謝徵的兵馬紮營在城外半個多月,至今未進京一次。此人對自家主帥,對拿下勤王首功的玄鐵騎的立場態度如何,並不明晰。

    何先生謹慎地提議,“深入虎穴……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督帥打算帶多少親兵跟隨?”

    交談間兩人已經出了宮城門。

    宮門外等候的親兵遞上韁繩,裴顯踩著馬鐙利落上馬,揉了揉愛馬的鬃毛,

    “和謝節度初次會面,跟去的人越多,談得攏的可能越小。帶兩三人即可。”

    ————

    【四月十五,晴。聖人紫宸殿稱病,不見外臣。】

    氣候逐漸入了夏,下雨時節減少,天氣一天天地明媚起來。

    姜鸞早上睏倦的情況也好了許多,一大早起了身,在臨風殿的庭院裡抄佛經。

    這些天,皇宮裡的數千宮人挨個篩過一遍,有問題的被肅清得七七八八,薛奪得了空,臨風殿這邊早晚換防時就來得勤了。

    姜鸞見了他就煩。

    原因無他,薛奪得了他家主帥的諭令,看祖宗似的看守她。

    前幾日薛奪不常來時,臨風殿裡值守的只有文鏡。她閒來無聊,還能逗逗文鏡說話,看他一張臉慢慢漲紅,告退的時候奪門而出,像是林子裡逃竄的兔子。

    薛奪一來,就剝奪了她在臨風殿裡剩下的寥寥無幾的樂趣。

    “哎,薛二將軍。何苦盯得這麼緊呢。佛曰:眾生皆苦。放過本宮,也放過你自己。”

    今日天氣晴好,早早放出了香案和玉佛,佛前點起線香。

    姜鸞一大早便站在庭院裡,筆鋒蘸滿抄寫佛經專用的摻了金箔粉的泥金墨,專心運筆,在抄經常用的黃皮硬紙上落筆,抄寫今天第一遍的《楞嚴經》。

    陽光下,點點金沙顯露在墨水字跡裡,煞是好看。

    別人抄經屏息靜氣,偏她抄經的時候喜歡說話,

    “諭令是死的,人是活的。督帥隨口吩咐一句,莫要文小將軍和本宮交談,薛二將軍就硬生生把人逼成了啞巴?太過了吧。人哪能整日不說話呢。”

    薛奪雙手抱胸,殿裡沒有外人,他又吊兒郎當地靠在牆邊,斜睨著庭院裡的天家貴女抄經一筆一劃的動作,

    “督帥令出如山,巡值時不說話倒也不算是什麼大事。倒是公主你,專心抄經就抄著,一邊說話一邊抄經也不怕寫錯字了?”

    “寫錯字了,本宮有什麼好怕的。”姜鸞抄滿了一張黃紙,放下紫毫,把紙張拿給薛奪查驗,

    “你家督帥令出如山,本宮一步也不能出臨風殿。和椒房殿交接的是薛二將軍和文小將軍,出事了挨罰的也是兩位將軍。記得驗看仔細些啊,若連累你們挨罰,怪不好意思的。”

    薛奪氣得直翻白眼。

    然而仔細查閱了半晌,一手端麗行楷,字跡靈動飄逸,風骨自成,一沓字紙沒有半點疏漏處。

    姜鸞換了張新紙,拿銅鎮紙鎮著,蘸足了泥金墨,又開始慢悠悠接著抄寫第二張佛經。

    一隊全副披掛的巡值禁軍便在這時走過庭院。

    姜鸞懸腕抄經,目光盯著筆尖,邊寫邊打招呼,

    “文小將軍這是巡值了第幾輪了?當真勤勉。”

    文鏡一聲不吭,率領巡值隊伍停下行禮,一揮手,繼續沿著庭院廊下往前走。

    自從薛奪複述了裴顯‘不許和公主交談’的諭令後,文鏡當值時對著自己的羽林衛將士都不說話了,硬生生把自己當成了啞巴。

    但他自己不說話,奈何別人總要對他說話。

    姜鸞眼皮都不抬,隨口吩咐下來,

    “天氣開始熱了,樹上的知了叫得吵死個人,本宮心思煩亂,無心抄經。勞煩文小將軍拿個粘杆把知了都粘下來。”

    文鏡從巡值列隊裡走出幾步,木著臉去尋粘杆。

    薛奪在旁邊冷眼旁觀,心裡差不多確定了,文鏡必定是哪裡得罪了這位性情頑劣的小公主,才會被她整日裡作弄來去。

    剛出了一會兒神,又被姜鸞叫住說話。

    “說起來,你們督帥有六七天沒過來了。”姜鸞手裡熟練地抄寫著經書,嘴裡和薛奪閒聊。

    “臨風殿封了,好久沒見外頭的活人,怪想念的。聖人最近還是病著?”

    薛奪最近也是閒得無聊透頂,漏了一句,

    “聖人還病著,不過應該快露面了。各處流竄的叛軍被剿滅得差不離了,其他幾路勤王軍都在等聖人病好召見,少不了各家封賞,加官進爵。——不過勤王首功自然是我們玄鐵騎的,誰也爭不過。”

    姜鸞若有所思地停了筆,“聖人準備召見其他幾路勤王軍,那你家督帥呢。他這幾日忙什麼呢。”

    薛奪嗤了聲,“督帥前陣子忙得陀螺似的,就不能歇一歇?朝廷賜下了城東長亭街的兵馬元帥府,好容易拾掇好了,督帥得空時當然回府邸,難不成要他整日待在禁中,和公主來個抬頭不見低頭見?”

    姜鸞慢悠悠地添了墨,紫毫探進泥金墨裡,筆尖沾染的金箔粉映照在陽光下,煞是好看,

    “我倒是無所謂,就怕你家督帥受不了。”

    薛奪氣得又仰天翻了個白眼。

    長亭街……

    這名字聽來有點耳熟,姜鸞回憶了一會兒,“似乎離皇宮不遠,是個好地段。”

    “那是。長亭街在永樂坊內,那可是京城最好的幾坊之一,達官貴人比鄰而居。晉王府也不遠,只差了兩坊地界。”

    姜鸞“哦”了聲,“我知道。二兄開府的那年,我出宮祝賀時,馬車路過永樂坊門,似乎是很氣派的。”

    頭頂樹梢漏下來的陽光映在她臉上,少女雪白肌膚上毛茸茸的細毛在陽光下都映得分明,她提著筆,露出點嚮往的神色,

    “不知道我的公主府會開在哪處坊裡。”

    薛奪看出她眼底明明白白的嚮往,不知怎麼的,原本滿心滿眼的警惕,不知不覺如落潮的潮水般消褪了七八分。

    “會有的。”他難得安慰了一句。“公主府邸,自然開在好地段。”

    “當然會有的。”姜鸞回過神來,繼續低頭往下抄寫,“你家督帥可是當面應下的。除非他食言而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