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塢 作品

第150章 第 150 章

太后與淪為罪臣的潁陰侯談了什麼, 除了大長秋無人知曉。

 接下來,她又召見了建成侯呂釋之,建成侯離宮的時候, 腳步是沉重的,不知為何, 又帶了一絲輕快,最後,建成侯回望一眼椒房殿,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自言自語:“大哥,我對不住你。英兒的餘生,你不必牽掛,她和產兒不一樣……”

 很快, 忙碌了一天一夜的丞相府,將戰功核對完畢, 擬定好了封賞規制,呈與天子、太后閱覽, 只不過遞去未央宮的那份,始終沒能到達主人手中。

 劉盈目光恍惚中透著平靜, 示意內侍將奏疏放下。

 不論是皇后的言語, 還是梁王衛隊立功的消息, 都讓他的決心更為堅定:“且收著吧。等明日朝會再與眾卿議論……”

 內侍撲通一聲拜了下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忽然間, 劉盈問他:“以後,你是要跟我走,還是在留在宮中?”

 內侍匍匐在地:“……奴婢一輩子待在陛下身邊。”

 ……

 天子回宮的消息漸漸地再瞞不住人, 可一封封奏疏遞上, 未央宮卻始終沒有動靜。

 這時候, 就算再遲鈍的臣子,也察覺到不對了。

 難不成陛下和太后鬧彆扭了?

 有人小心地猜測著,潛意識裡竟有些……習以為常。

 有人不期然想起宗廟之前,罪臣奏請皇帝親政的一幕幕,罪臣們膽敢如此,未嘗沒有陛下前往沛縣而不在長安的緣故。可若是真正因此惹來太后猜忌,母子失和……他們不敢再深想下去,在心中將罪臣痛罵了個狗血淋頭,按捺住油然而生的不安。

 在他們之上,三公九卿與位高的徹侯們,當下忙得腳不沾地,至於陛下的異常,恐怕等明日的大朝會,才能察覺一二了。

 就這樣喜憂交織,今夜又是不安穩的一覺。

 第二天,堪比朔望朝的大朝會正式正式開啟的時候,天剛矇矇亮。

 宮門口的大道上,羊車牛車魚貫前行,更多的是馬車。大漢剛立國時,皇帝找不出幾匹顏色相同的駿馬,故而只能用牛車替代的往事再也尋不見了——儘管那些宗廟作亂的罪臣嚷嚷著女主亂政,他們也不得不承認,太后主政以來,推崇黃老,頒佈的種種律令,讓如今的大漢富裕了很多。

 韓彭二人引發的震盪已經過去,今日的大朝會為何而開,沒有人不知曉。眾人的表情,是如出一轍的喜氣洋洋,包括一些賦閒的徹侯勳貴,能來的都來了,他們有歡喜,有複雜,有盤算,但不管是誰,都想見證封賞的誕生。

 首先是韓信。

 因為情況特殊,丞相擬定的時候,麾下屬臣發生了極為激烈的爭論。有人期望重現威名赫赫的淮陰侯,繼承往日的戰功,叫匈奴聞之逃竄;更多人反對此事,要知道韓信曾經當過齊王楚王,淮陰侯乃是被先帝貶謫的封號……

 丞相曹參看他們爭來爭去,難得拍板了一回,慢悠悠地道:“不如叫‘襄’。”

 廳堂安靜了一瞬,襄啊……

 這是一個古字了,源遠流長,原意為解衣而耕,而今可以引申為解衣而戰,輔佐天子。有事也把它寫作“攘”——齊桓公襄王攘夷,成就五霸之名,從此之後,不論王權如何變更,世道如何紛亂,排斥夷狄,乃是刻在每個君主心頭的共識。

 丞相不愧是丞相,當即有人冒出這個念頭。

 最後奏疏上擬定的,就是“襄侯”。

 接下來討論的是彭越,一位長史從“襄”字得到了靈感,脫口而出:“王事多難,維其棘矣。”

 唸的是《詩經·出車》篇,他高興地問:“維棘侯如何?”

 曹參十分滿意這個稱號,把它寫進了奏疏裡。

 另一位雲中郡守梁郡守,擬定為“車彭侯”,三位徹侯的封地大小、人口,都由戰功來劃定:襄侯領六千戶,維棘侯領四千戶,車彭侯三千戶,坐落的地方雖沒有鹽礦,卻都是富庶之地。

 曹參安排這些,也是良苦用心。韓彭二人從前的封地不算,寓意著重新開始,若再有戰功,也好一層層地疊加,否則一開始就是萬戶侯,往後再有戰功,怕是會落到封無可封的境地!

 而今在大朝會上,太后微微點頭,對三位徹侯的封賞極為贊同。他們的將軍官職,議定好等凱旋之後再封,接下來的關內侯、封君、左庶長等爵位封賞,也順利地進行了下去。

 很快,一個細節引起了波濤洶湧。

 往日的朝會,不論太后態度如何,一旦涉及國事,都會先過問皇帝的看法,再發表自己的意見——可今天沒有。

 像這關乎徹侯數量的封賞,只太后一個金口玉言的“準”,就代表著議事結束了!

 若上首坐的太后不是呂雉,天子不是劉盈,怕是會引起滿朝譁然。

 只聽太后掃視一眼,聲音響徹大殿:“眾卿稍安,哀家有話要說。”

 魯元長公主閉上眼,輕輕地吸了口氣。

 御史大夫周昌眉頭微皺,太尉周勃似預感到了什麼,站姿不安地挪了挪。

 冠冕之下,劉盈望著寬闊無匹的大殿,恍然回憶起從前。

 父皇在位的時候,未央宮尚未建成,那時他還是太子,每逢議事,永遠站在永壽殿的最前方。

 他戰戰兢兢,不敢錯過父皇開口的每時每刻,笑不敢笑,哭不敢哭。君臣打趣的時候,他繃緊神經,格格不入,不敢插話也插不了話。他最怕看到父皇失望的神情。

 一切終於要結束了,劉盈露出許久未見的、溫潤的笑容,開口道:“母后,朕來吧。”

 這是他最後一次自稱朕,說罷,劉盈收起笑容,一字一句、顯露出屬於帝王的威嚴:“朕決議立梁王越為儲,待梁王迴歸長安,即日繼位。”

 大殿鴉雀無聲。

 雕像般的臣子,集體陷入石化,不等反對的人以下犯上怒吼荒唐,呂雉輕嘆了一口氣:“哀家這裡,還有一份先帝遺詔。”

 魯元長公主的眼睛,彷彿有淚光閃爍,她看著高高在上的帝王冠冕,腦中閃過一句話:自從登上皇位,盈弟恐怕沒有一天快樂。

 這般,也許是最好的選擇,只是越兒……魯元遲疑起來,竟是有些草木皆兵了。她想起昔日圓滾滾的幼弟,不知越兒抗不抗拒這個位置,又願不願意做皇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