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 112 章

    唐慢書前腳剛走,顧嶼安後腳就被從手術室裡推了出來。

    負責手術的醫生頭髮花白,年紀已經很大了,卻仍舊堅持在一線手術檯上。

    他摘掉已經汗溼了的口罩,看上去一臉的疲憊。

    老醫生看見只有蘇綏站在這裡,於是開口道:“你是病人家屬?病人搶救回來了,現在生命體徵還算平穩,沒有什麼大礙,等麻藥勁兒過去之後就能醒了。”

    “麻煩您了。”蘇綏點點頭。

    “這是我分內之事,沒什麼麻煩的。不過人雖然救回來了,但右手可能……總之,病人和家屬都要做好心理準備。”

    蘇綏一邊聽著醫生的話,一邊低下頭看了一眼顧嶼安。

    平常時候這人的臉色便總是陰鬱的,戴著口罩和鴨舌帽,把自己整個藏起來,好像見不得光一樣。顧嶼安的長相是陰柔那一類的,嘴唇沒什麼血色,臉頰也蒼白,就連眼睛都是淡淡的黑色,整個人有一種寡淡的病態美感。

    而現在較之平常,那種病態則更勝一籌。

    他閉著眼,安安靜靜的躺在那裡,若不是胸膛還有著微弱的起伏,蘇綏幾乎就要以為這是一具沒有呼吸的屍體了。

    蘇綏想起林望景這些人,總愛在他面前說些什麼只要他能夠原諒自己,就算是豁出這條命也願意之類的話。

    但真正付諸實踐的,竟然是顧嶼安。

    蘇綏的目光落在了他被小心擺放的右手手腕上,那裡一圈又一圈的纏滿了繃帶,潔白惹眼,看不出來一點其他的顏色,比如鮮血應該有的紅色。但即便看不見,也能想象得出在那底下是怎樣一片可怖的場景。

    很難說蘇綏現在是一個什麼樣的心理反應,要說非常心疼,那是沒有的,卻也並不是完全沒有任何觸動。

    任何一個尚有一絲良知的人,在知道有人為自己割腕自殺,鬧到這種地步後,心裡都不會完完全全的沒有感覺。

    蘇綏雖然從來沒有喜歡過顧嶼安,真實一面也遠比他所表現出來的那樣冷靜,但看著這人了無生氣、蒼白如紙的樣子,心裡也始終有一點說不上來的滋味。

    正出著神時,醫生的話將蘇綏拉回了現實。

    “等會兒他要是醒了,你還是好好勸勸,不管是因為遇到了什麼難過的坎,以後都別再幹這種傻事了。”

    說著說著,可能是年紀大了,見不得這樣的事,老醫生忍不住搖搖頭,嘆了口氣:“唉,現在的年輕人啊,怎麼一個比一個脆弱。我一把老骨頭了還好好的活著呢,有什麼事是咬咬牙不能挺過去的。生命就只有一次,身體最重要啊。”

    蘇綏耳邊迴響著這番話,情不自禁的點了點頭,溫聲贊同道:“是啊,有什麼事是咬咬牙挺不過去的呢。”

    他跟在急救推車後面,在無人察覺的地方,默默握緊了拳頭。

    蘇綏想,他永遠也不會像顧嶼安這樣,輕輕巧巧的就將自己的命給交了出去。

    他的命,必然會牢牢地攥在他自己手裡。

    送到病房不久之後,顧嶼安的麻藥時效就已經過去了。他先是動了動眼皮,而後皺著眉頭,幽幽的睜開了眼睛。

    剛睜開時,顧嶼安茫然看著頭頂的天花板,白得令人恍惚,眼睛毫無焦距,就像還在麻藥中無知無覺一樣。

    他甚至還有空想,自己是不是已經上了天堂。

    但轉念細思,顧嶼安又否認了這個猜想。

    他是不配上天堂的,他想。

    他曾經那麼可惡的辜負過一個全心全意對自己好的人,光憑這一點,顧嶼安就覺得自己死後不配去天堂。

    地獄才是他這種人的歸宿。

    但很快,手腕處的劇痛就讓顧嶼安徹底清醒了過來。

    蘇綏的聲音從不遠不近的地方傳來,他看了顧嶼安一眼:“醒了?”

    顧嶼安一聽,鼻尖忍不住湧上了鋪天蓋地的酸澀。

    他眨了眨眼睛,只覺得乾澀無比,連眨一下眼都必須要用盡全力,渾身都癱軟的不行。

    直到看見蘇綏,顧嶼安這才意識到自己原來還在人間,在有蘇綏的人間。

    他努力地偏過頭,身體實在是太過於虛弱了,做完這一個動作後,就疲憊的連動一下都沒辦法做到,只能用眼睛去追尋著蘇綏所在的方向。

    “你……是你……把我送到醫院的嗎……”

    顧嶼安艱難的發出聲音,喉嚨太久沒有被潤溼過,顯得每發出一個字都像是被刀子刺過一樣。

    嗓子很疼,甚至隱約感覺得到一點血腥氣味,但這都阻擋不了他要和蘇綏說話的決心。

    聽著顧嶼安話裡話外語氣裡藏不住的期待,蘇綏一時有些沉默。

    他其實大可以撒個無傷大雅的小謊,滿足一下這位好不容易剛從鬼門關裡搶救回來的病人。但最終,蘇綏還是沒有選擇滿足顧嶼安的期待。

    他搖了搖頭,看著顧嶼安眼裡的光芒一點一點的敗滅下去,心中並無報復的快感,只是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虛無感。

    “不是。”

    但也只是否認,沒有再將唐慢書的名字說出來刺激他。

    然而如此簡短的兩個字,還是不亞於讓顧嶼安又死了一次。

    雖然失望,可他還是努力地笑了一笑,反過來安慰著蘇綏:“沒、沒關係,我一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你,就已經、已經很滿足了……”

    “謝、謝謝你。”

    因為在以前很多次,顧嶼安和現在一樣從死亡的邊緣中甦醒過來時,從來也沒有見到過蘇綏。

    可這一次,他看到他了。

    顧嶼安甚至要以為,這只是一場迴光返照的夢。

    但蘇綏是那麼真實的坐在那裡,他淡然的眼神是真實的,溫柔的聲線也是真實的,真實到讓顧嶼安不敢相信。

    或許是在蘇綏面前死過一次了,顧嶼安忽然也沒什麼好擔憂受怕、惴惴不安的,他用那雙淡的好像水墨畫一樣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青年。

    “失血過多的感覺就是,冷。”

    “好冷,好冷。”

    “躺在手術室的時候,就更冷了。”

    顧嶼安說,“因為冷,所以那個時候,想的事情就很簡單。”

    “我好想……你抱抱我。”

    其實現在也依舊很冷,但蘇綏在這裡,就好像一個小號的太陽一樣,源源不斷的給顧嶼安提供著熱量,令他忍不住的痴迷,忍不住的想要靠近。

    蘇綏沒有說話,他只是安靜的傾聽著。

    顧嶼安覺得自己快要融化在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裡了,那溫暖的瞳孔顏色,簡直令他目眩神迷。

    “蘇綏……對不起。”

    他知道這句話太過於蒼白,但除此之外,他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麼。

    曾經那麼志同道合,有著同樣愛好、同樣追求的兩個人,終於也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

    但其實這一次,顧嶼安的對不起並沒有像一根輕飄飄的羽毛那樣,讓蘇綏覺得可有可無。

    蘇綏終於開口了,但他說的是:“你的對不起代價太沉重,我承受不起,別用這樣的方式來獲得我的原諒。”

    顧嶼安怔了怔,隨即蒼白的一笑:“可是除了這條命,我已經沒有別的東西能夠補償你了。”

    眼前這個看起來溫潤漂亮的青年,不要他的愛,不要他的畫,也不要他的彌補,顧嶼安不知道自己還能夠給他什麼。

    思來想去,也只有這條命。

    “

    為什麼用右手?”蘇綏忽然問他。

    顧嶼安移開了視線,將目光落在了自己被包紮的嚴嚴實實的右手手腕上。

    那裡受到的是什麼程度的創傷,還能不能再握住畫筆,他其實比任何一個經驗豐富的醫生都要更加明白。

    或許會產生遺憾,但這樣的遺憾跟永久的失去了蘇綏相比,顯得那麼的微不足道。

    “我曾經用你換了理想,現在,我想把理想還給你。”

    畫畫就是顧嶼安畢生的理想,他曾為了這個理想奮不顧身,可以放棄一切,甚至是蘇綏——

    從前確確實實,是這樣的。

    但現在,他後悔了。

    “所以你後悔了,就要不顧別人有沒有心理負擔,隨心所欲的清空自己的心理負擔?”

    蘇綏忽然笑了一下,只是除了嘴角以外,其他地方都沒有笑意。

    他知道,自己這種時候不應該說這種話,應該儘可能的順著顧嶼安的話,免得又刺激到這位剛剛才“從死亡線上搶救過來的病人”。

    可蘇綏明白,他做不到。

    “顧嶼安,事實上,你仍舊從沒有意識到自己到底錯在哪裡。”

    顧嶼安臉色比之前更加蒼白,手腕處傳來的劇痛遠不比上心裡的。

    他哀哀切切的抬起頭,看向蘇綏。

    “我之前就跟你說過,既然做了選擇,就要尊重你的選擇,這才叫負責任。”

    蘇綏也看著他,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其實冷冷的,並沒有顧嶼安所想的什麼溫暖、什麼明煦。

    蘇綏即便是太陽,也早就不再是他的太陽了。

    “你以為割腕自殺,就是在對我負責?”

    蘇綏搖搖頭,代替顧嶼安回答了:“不是的。你朝令夕改斷送自己的前途,是不負責任;你要為了我自殺而不考慮我的心理負擔,是不負責任;你毫不在意、漠視自己的生命,是不負責任。”

    “顧嶼安,”他喊他的名字,聲音還是清脆好聽,和顧嶼安記憶中的沒什麼兩樣,“你不是永遠長不大的彼得潘。”

    “對不起。”

    “以後別再做這樣的事,沒有誰離開誰會活不下去。”

    “對不起。”

    “這世界上很多人都沒有理想,也沒有愛情,但他們依舊活得好好的。”

    “對不起。”

    “人的一生中,會做出無數個選擇,無論對錯,你要學會為自己的選擇負起責任。”

    “對不起。”

    “我原諒你。”

    隨著這一句原諒,顧嶼安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無比的明白,一切都結束了。

    隨後便是壓抑著的、讓人揪心的抽泣聲。

    “我走了,”蘇綏起身,整理自己的衣服,“你多保重。”

    他轉身離開,在顧嶼安模糊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出了顧嶼安的生命。

    從此以後,顧嶼安的生命裡,再也不會有一個叫蘇綏的人了。

    他曾經來過,披星戴月的奔向他,少年人的勇氣足以叫任何人驚歎;

    他如今離開,往後餘生,星光失色,明月黯然。

    顧嶼安聳動著肩膀,在無聲中哭得撕心裂肺。

    他咬緊了嘴唇,任憑咬出了血,傳出一陣一陣的劇痛,也絕不發出一點聲音來。

    顧嶼安想讓蘇綏沒有心理負擔的離開他,即便到最後哭得眼淚完全模糊了視線,再也看不清那道清瘦的背影,也自始至終,沒有等到一個擁抱。

    蘇綏於顧嶼安而言,就是最重要的原色。

    他的離開,帶走了顧嶼安生命中的所有色彩。

    自此之後,顧嶼安再也不能拿起畫筆。

    從顧嶼

    安的病房中出來後,蘇綏的心情有些沉重。

    他說不上來是因為什麼,想了半天,才想出一個比較貼近的答案:或許是物傷其類,總覺得也許有一天,他也會堅持不下去,像顧嶼安那樣,死氣沉沉的躺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