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

    一想到過去籠罩在母親的陰影之下的那幾年,林望景便彷彿又重新回到了那個地獄,甚至因為太過於恐懼,忍不住瑟瑟發抖了起來。

    “她掐著我脖子,在我耳邊咆哮,重複的講了一遍又一遍,講我爸明明已經成家立業有妻有子,卻成天跟在你媽身後像條狗一樣搖尾乞憐,為了你媽一個眼神,可以拋妻棄子什麼都不要;講她一個人生下我的時候有多可憐,我爸寧願為了一個和他毫無血緣關係的小孩而將她棄之於不顧;講她那麼愛我爸,為那個畜生付出了一切,青春、家庭、健康,甚至是生命,最後得到的卻只有名存實亡的婚姻和一個冷暴力的丈夫。”

    “她一直說,一直說,我不想聽就把我關在黑漆漆的倉庫裡,不讓我吃飯喝水,不讓我見任何人……”

    “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啊……”

    林望景的眼神裡透露出一股迷茫,在自己的講述中,好像置身於童年時候那個又黑又冷的倉庫裡,老鼠和蟑螂在自己腳邊爬來爬去,甚至爬過他的腳背,讓他以為自己是一塊兒等待著被吃掉的腐肉。

    而他的母親,會守在外面,“咯咯”笑著叫他的名字,要他複述她所說過的那些話,問他,媽媽是不是好可憐,是不是要站在媽媽這一邊。

    如果不順著她的心意,小小的林望景就會被一直關在幽黑的倉庫裡,只有八九歲的小孩子,要一個人面對深不見底的黑暗,一個人面對蛇蟲鼠蟻,一個人面對來自母親的歇斯底里。

    孤獨、無助、恐慌、害怕,沒有人能夠救林望景,連至親之人都對他的處境視而不見。

    林立風一門心思放在寧清身上,在他的記憶裡,爸爸從來都不是一個會從天而降拯救自己的英雄,他留給林望景的只是一道冷漠的背影。

    沒有任何人可以約束林母,她肆無忌憚的將自己的仇恨強加在無辜的兒子身上。無法報復冷淡的丈夫,便通過折磨林望景來獲取唯一的一點點快感。

    這是林立風的兒子不是嗎,流淌著林立風的血,遺傳著林立風的基因,她懲罰林立風的兒子,不就是在懲罰林立風嗎?

    她完全沒意識到那也是自己的兒子,曾經的心動和愛情被日復一日的等待與冷漠磨滅,到最後只剩下滔天的、蝕骨的恨意,她恨林立風,恨寧清,恨蘇綏,甚至恨林望景。

    這麼多恨的人裡,只有年幼的、毫無反抗能力的林望景可以被輕易掌控,於是弱者抽刀向更弱者,她不僅放任自己墮落到地獄裡去,還要想方設法,把身邊能夠抓住的一切東西都拉到地獄裡。

    那樣暗無天日的折磨不僅僅只是幾天而已,是幾周,幾個月,乃至幾年、十幾年。直到這個生育了林望景,又給他帶來毀滅的女人不甘心的死在閣樓的窗戶前時,林望景才終於從那個陰暗森冷的倉庫裡爬了出來,像一頭被關在地獄裡的惡鬼,終於又爬到了人間。

    死亡帶走了女人的生命,卻帶不走她的仇恨,這份極端的仇恨被轉嫁到林望景身上,讓他變得極端易怒,暴躁多疑,從不相信這世界上有真正的愛――

    就連生他養他的母親都可以這麼殘忍的對待自己,還有什麼人是可以值得信任、值得託付的?

    從來都沒有人在那段生不如死的日子裡出現過、拯救過林望景。他一開始把蘇綏當做唯一的寄託,可只要一表現出一點點偏向寧清母子的跡象,得到的就只會是更加殘忍的懲罰和折磨。

    心理學上有過一個故事,一頭小象被粗壯的鐵鏈鎖住,無法自由活動。一開始,它會努力的掙扎,試圖逃脫這條鏈子的束縛。可在小象無數次的努力都得不到解脫後,它就會逐漸適應這條鐵鏈子。

    這樣即便在它長成一噸重的大象,擁有了輕輕鬆鬆就能夠把鐵鏈子掙脫的能力後,它也不會再嘗試掙脫束縛。因為在大象的心中,這根鎖鏈永遠都不可能會被擺脫。

    而林望景,就像是這頭小象,母親給予他的仇恨和痛苦就是那根鎖鏈,他也曾試圖掙脫過,但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後,他認命了,徹徹底底被這根無形的鎖鏈套牢。

    即便在已經成長為銳華總裁的現在,那個倉庫也早就被拆掉,可林望景卻總覺得,他這一輩子都沒有從那個黑暗潮溼的倉庫裡爬出來過。

    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得到救贖。

    林望景哭得很厲害,眼淚從指縫間往外溢出,他將臉完全的埋在了雙手之中,不想讓蘇綏看到自己這麼不堪、這麼脆弱的一面。

    他不受控制的抽泣起來,說話也開始變得艱難,帶著劇烈的哽咽,哭得上氣接不了下氣。

    “我也像我媽一樣,開始恨起了你們。我想、我想如果不是你媽,我爸是不是就不會那麼對待我媽,我媽也就不會變成那種鬼樣子,而我……而我也可以像你一樣,得到一個正常的家庭,一個愛我的、不會折磨我的母親。”

    林望景在小時候,唯一的夢想就是有一個愛自己的爸爸和媽媽,他們能夠成為幸福快樂的一家人。可惜這麼一個簡單的願望,都是無法實現的奢望。

    這些不堪的過往,在此之前,只有林望景一個人知道。他沉默的守著這些秘密,不曾向任何人傾訴過。

    他是林家唯一的繼承人,是銳華集團的掌權者,是高高在上的林總,在京城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不再是那個無力反抗、懦弱卑賤的小孩子,他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他!

    可是在蘇綏面前,林望景已經無所謂自己的尊嚴,他只想把一切都告訴他,一點都不要隱瞞的全盤托出。

    這下子,他會徹徹底底的厭惡自己吧……?

    林望景絕望的閉上了眼睛,滾燙的眼淚劃過臉頰,滴在地毯上,濡溼一大片痕跡。

    蘇綏的確不知道這些隱秘的往事,要不是林望景親口說了出來,他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發現,看起來那麼風光的林望景,背地裡卻有著這般不為人道的過往。

    也是在此刻,他才明白林望景異於常人的自傲來源於何處――恰恰正是在自卑的溫床中滋生出來的產物。

    這個人最根本的、最深處的痛苦在於,他既自傲,又自卑。

    但很奇怪的是,看著那些為了自己而流下的眼淚,蘇綏卻一點都沒有心疼的感覺。

    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感受著心臟一下一下跳動的速度,平緩得和之前沒什麼兩樣。

    林望景緩了緩,感覺自己這樣哭得也太丟人了。他竭力平復著情緒,吸了吸鼻子,用盡量正常的音調接著說:“所以後來和蘇家聯姻的時候,我想著,我一定要報復你,要讓你也嚐嚐我曾經遭受過的那些痛苦和折磨!”

    林家夫妻倆,一個冷漠不負責任,一個瘋狂偏執到了極端,誕生於這樣血脈下的林望景,又經歷過那樣不幸的童年,不出意外地被養成了一個完全不適合婚姻、不懂得如何去愛的人。

    如果林母還在,看到曾經的林望景,也許會十分得意:她把林立風的兒子也培養成了和林立風一樣的人。

    林望景知道,想要報復一個人,最好的方式不是直接報復他,而是要報復在他最在意的人身上。

    而寧清最在意的人,不就是蘇綏嗎?

    林望景盯上了蘇綏,被一次又一次的洗腦過後,他早已經淡忘了最初見到青年的記憶,再次重逢時,只剩下了陌生、仇恨、以及遷怒。

    他盤算著該怎麼報復蘇綏,才能夠打達到自己的要求。後來想到一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心中便有了答案。

    寧清破壞了自己的家庭,那麼就必須在蘇綏身上用這種同類復仇的方式,才能讓他感覺到報復成功後酣暢淋漓的痛快感。

    比如說在他的視角里,他以為寧清是小三,不應該得到名分,於是便不肯承認蘇綏是自己光明正大的未婚妻;比如說他以為寧清勾三搭四破壞別人感情,就有樣學樣,讓蘇綏也嚐嚐被愛人背叛的滋味。

    母債子還,是林望景覺得理所應當的事,他也真的這麼幹了。

    但有一點出了差錯。

    林望景是不幸福的原生家庭所培育出來的殘缺品,他對於家庭、感情以及婚姻只有恐懼、悲觀和厭惡,他已經不具備一個正常人愛人的能力了,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可他既憎恨著自己那個不負責任的父親,又繼承了父親基因中的專情,即便告訴自己一定要報復蘇綏,也沒有辦法真的跨過心理那一關,做下出軌的事實來。

    所以,就想到了逢場作戲這一招:假裝包養小明星,做出遊戲人間、花花公子的模樣來讓蘇綏傷心,卻從來沒有真正碰過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即便知道這是兩敗俱傷的法子,可只要能夠報復到蘇綏和寧清,林望景也在所不惜。

    只是,這段感情走到最後,林望景終究還是後悔了。

    他恨自己對蘇綏的遷怒,恨自己的不辨是非,恨自己變成了他最討厭的那種人,對一個無辜的人釋放出了最大的惡意。

    林望景終於把深埋在心裡這麼多年的話一股腦全說了出來,說到最後,徹底崩潰了,千言萬語,化作一句蒼白無力的“對不起”。

    蘇綏很有耐心的聽他說完,全程沒有打斷過。

    林望景根本不敢看他,害怕會看到青年的臉上傷心、憤怒,或者是難過、絕望的表情,但實際上,他完全多慮了:蘇綏從頭到尾,連眉頭都沒有皺過一次。

    直到現在,等到林望景說完,該他表態了的時候,蘇綏才不疾不徐的道:“算是很好的解釋了那三年裡你對我的所作所為,但是林望景,解釋不代表著開脫。在知道你選擇這麼做的原因後,我並沒有感到一點點的釋懷。恰恰相反,這比你只是單純的壞還要更讓我覺得噁心一點。”

    ――噁心。

    這兩個字一被蘇綏用那種輕飄飄的語氣說出來後,便如同迎頭一棒,將林望景打得眼前一黑。

    但青年清脆的聲音還在繼續,這種精神上的酷刑遠遠沒有結束。

    “暫且不論上一輩的事究竟誰對誰錯,只說我們之間。雖然分手、退婚,是我主動提出來的。但你要承認一個事實,那就是從始至終,我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任何人的事,對待每一段感情都很認真。即便不算是非常完美的人,但我想,我應該沒有壞到十惡不赦、應該被你這樣報復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