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行也 作品

第72章 此生(終章)

    寧扶疏親自試過之後, 把人趕下了榻。

    他們還沒來得及怎麼樣,顧欽辭胸前的箭傷就裂了。溫熱血珠滲出來,滴在寧扶疏白玉般光潔漂亮的長頸,如瓔珞鑲嵌入寶石, 平添嫵媚。

    顧欽辭非但沒起身, 反而低下頭去, 細細親吻,舐去他帶給她的血跡,暈開一層薄薄緋紅。

    寧扶疏脖頸後仰,拉出天鵝般優美的弧線。她半張著唇, 迫切吞吐紗帳中暖意盎然的空氣。

    顧欽辭傷口又崩出第二滴血珠,這回落在她的肚臍眼正中間。

    寧扶疏指骨驀地攥緊薄衾, 腳趾蜷縮勾曲,渾身皮膚都劇烈顫慄著, 終是在被欲`望支配的邊緣, 壓下挺腰的衝動,找回力氣, 一腳把身上的人踹到了床底下。

    “疏疏……”顧欽辭無辜望著她。

    寧扶疏扯過錦被蓋住自己, 沒好氣瞥他:“一身傷還這般愛折騰,櫃子裡有新的藥膏和紗布, 自己擦。”

    顧欽辭保持著被她踢下來的姿勢跪坐著,沒有動,素來冷冽的眼眸這晌似浸在熊熊火焰裡,赤紅且炙熱。他嗓音也像是烈火燒過一般,乾澀得沙啞:“疏疏, 幫幫我……我難受……”

    自然不是傷口難受。

    從寧扶疏的角度, 正好能瞧見他趾高氣昂。

    拿起床頭一方絲帕丟給他, 讓他自己解決。

    “殿下好狠的心。”顧欽辭不依,眼睫低垂去勾她的手指。

    剛一碰到,寧扶疏就被他指尖粘膩的冰涼刺得下意識縮手。顧欽辭不給她退縮的機會,直接扣住她的掌心,滿滿當當的晶瑩映著燭光,沾滿兩隻手,全是她的東西。

    饒是放浪形骸如寧扶疏,這會兒也覺得沒眼看,耳垂浮上霞雲。

    顧欽辭修長手指在她溼潤的掌心來回蹭弄,彷彿模仿著什麼纏綿的動作。他像是一隻求主人憐愛的大狗,眉目盈盈搖著高翹起的尾巴:“疏疏,我幫了你,你也幫幫我,好不好……”

    “殿下……”

    “陛下……”

    “臣好難受……”

    他聲音斷斷續續,間或夾雜急促的喘吟聲,墜入無盡長夜,墜入星河火海,各種稱呼亂喊一通。

    如何招架得住。

    人前面若寒霜、殺伐果決的大將軍,獨獨在她面前流露出爐火純青的撒嬌本領,如何招架得住。

    “上來吧。”寧扶疏終是妥協,矜貴的節操碎了一地。

    漫長的半炷香,芙蓉暖帳內溢滿低吟。寧扶疏手臂酸得快要動不了,顧欽辭便握住她的手,再吮咬住她耳垂。飽含曖昧的嗓音繾綣而細膩,摩挲過耳廓,如斑斕繡線紛亂交雜,鑽入耳膜。

    “疏疏……疏疏……”

    “殿下,臣愛您……”

    到最後,兩隻緊緊握牢的手愈加溼潤,不止是她的東西,還有更多他的。

    但寧扶疏縱容他這一次的條件,是接下來的日子裡,他們必須分床睡。以免他睡前按耐不住胡鬧,或者她睡夢中不慎碰到顧欽辭的傷口。若再崩裂開來,對傷勢癒合沒好處。

    顧欽辭下巴抵在她肩窩裡磨蹭,求著她別趕他走,像極了脆弱需要陪伴的小孩子。

    “剛剛不是還說怕傷疤太醜嚇著我嗎?得養好了,才不會留疤。”寧扶疏一本正經,“讓人把寢殿收拾收拾,騰出位置擺一張架子床,也是一樣的。”

    顧欽辭摟住了她的腰,手臂收緊:“疏疏,我一個人睡不著。”

    寧扶疏嘗試把他的手掰開,奈何力氣懸殊,於事無補:“那你之前是怎麼睡的?”

    顧欽辭彷彿要將她嵌入骨髓裡,不留一點縫隙:“離開金陵的二十日,一閉上眼睛就會夢到你。但能感覺到身邊空落落的,於是又會醒來。”

    “睜開眼睛發現你真的不在,就開始害怕自己回去得太晚,你會不會遭了寧常雁疑心,會不會不要我。”

    他低低呢喃:“壓根不敢睡覺……”

    寧扶疏沒有再掙扎,抬手回應他的擁抱,啟唇比適才溫柔許多,如和風春雨:“答應你不分床,但得各自蓋各自的被子。”

    顧欽辭抬頭吻了吻她的下巴,終於答應。

    燭光吹滅,寧扶疏朝向外側的手悄悄伸出被褥,還沒摸到另一條錦被,驀地被溫熱寬大的手掌包裹。指節穿過指縫,兩隻手交握了整夜。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此乃歷朝慣例。

    寧扶疏卻駁回了朝臣上諫,她不願寬宥任何一個窮兇極惡的罪人,同樣也不想冤枉任何一個蒙委負屈的好人。

    她要翻案。

    翻前朝樁樁件件有疑點的案。

    首當其衝,便是前任禮部尚書柳不惑與原新科狀元郎駱思衡的科舉舞弊案。

    以及顧鈞鴻不曾身亡於清州一役的消息,也可公之於眾,不必再藏著掖著。

    考慮到顧鈞鴻和沁陽大長公主那層關係,寧扶疏沒再外放他回北地任職。朝中有不少武官空缺,憑顧鈞鴻的戰功赫赫與文武雙全,身居高位綽綽有餘。

    孰料,旨意傳到大長公主府,她那位皇姑姑就帶著人進宮抗旨來了。

    沁陽大長公主和顧鈞鴻自年少時相見傾心,一個在金陵,一個在北境,因皇權與兵權之別錯過了彼此十年,也等了彼此十年。好不容易守得雲開見月明,他們只想在往後的日子裡做一對人世間尋常夫妻,不再摻和朝堂紛爭。

    寧扶疏自然成全他們,當即封顧鈞鴻為武康侯世子,給予他配得上大長公主的身份,下了賜婚聖旨。

    沁陽大長公主將先帝留給她的情報暗樁悉數交給寧扶疏,到如今,她也不負先帝臨終所託。

    望著兩人同行身影,寧扶疏恍然驚覺,沁陽姑姑這些年從各地蒐羅來的小郎君,身上似乎都有顧鈞鴻的影子。或眉眼相似,或聲音相仿,或顰笑相近,甚至背影相像。

    總算苦盡甘來。

    封賞了顧鈞鴻的勳爵,還有一個人,同樣是寧扶疏不捨得外放回北境的。

    她歪了歪頭看向坐在桌面挑挑揀揀選點心吃的顧欽辭,謔笑:“侯爺此番為朕出生入死,從一品國公曆來是封給開國功臣的,正一品郡王也沒人敢說什麼。”

    “侯爺更中意哪個?”

    “都不要。”顧欽辭回絕地乾脆。

    他挑來選去,最終捻起一塊寧扶疏最愛吃的松花糕,走到御案前,親手喂到她嘴裡。

    男人舉止不羈,倚靠在桌沿:“我這個人沒什麼大出息,不求封侯拜相,只想要……”他話音拖長頓了頓,手指拭去寧扶疏唇角的糕點屑,而後沿著脖頸劃過衣襟,輕點在她左心口。

    隔著薄薄夏衫,能觸到她輕盈平穩的心跳。

    “這個。”顧欽辭指尖描摹著她心臟的形狀畫了個圈,不輕不重的力道,像貓爪撓過,抓得人心肝又麻又癢。

    他曾提過許多次,想做寧扶疏唯一的皇夫。

    在今日之前,寧扶疏都以為他那是玩笑話。時至這晌才發覺,原來在他心底,自己早已成為超越山海的存在。

    寧扶疏握住他的手,纖長眼睫輕眨,神色突然間變得無比認真:“橫渠,無論你信不信,事實就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甚至久到你還不曾認識我,這裡就已經有你了。”

    那是剛接觸到歷史的寧扶疏,上下五千年,她獨愛大楚。

    愛大楚王朝中期,那個十六歲射殺敵軍將帥首級,十八歲退敵百里無敢再犯的顧欽辭。

    從來到這裡的第一日起,她就尊他敬他,處處善待他。那點隱忍無聲的情愫,終是融化在他的熱烈與瘋狂裡。

    顧欽辭微微愣怔,琢磨不透自己沒認識寧扶疏的時候,兩人能有什麼交集。想問個究竟,可她的視線已從他身上移開,換了個話題:

    “我剛剛問你封爵的意思,是除了皇夫以外,你還想要什麼。總得有個名頭,讓你上朝議政。”

    顧欽辭仍是沒選,笑道:“我都聽你的。”

    翌日朝會,御前總管太監黃歸年宣旨:封熙平侯顧欽辭為郡王,晉駙馬顧欽辭為皇夫,加九錫,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

    群臣面面相覷,想以後宮不得干政為由上表,但轉念一想,熙平侯本就是男子,平定北境叛亂功勳卓著,把他劃分進後宮範疇,似乎不太準確。又想說加九錫禮遇太厚,可那夜宮變他們皆有所耳聞,顧欽辭倒也勉強擔得起這份恩典。

    一陣交頭接耳後,眾人齊聲附和。

    原以為這事兒到此就算告一段落了,但沒想到將將過去三個月,擇定的封后大典吉日還沒到。某日大朝會上,便有朝臣奏呈上諫,請求陛下充盈後宮。

    顧欽辭臉色一瞬間陰沉下來。

    那遞摺子的大臣站在他後頭好幾排,並看不見他神情,自顧自地說著陛下如今已是二十有一,膝下卻無子嗣,實乃國本不穩之先兆。請陛下采選良家公子進宮服侍,綿延後嗣。

    他們當然知道當今陛下與眾不同,女子懷胎十月勞心傷神,難免抽不出精力處理朝政。可子嗣乃國本大事,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縱然無法兒女滿堂,儲君總是該有的。

    此言一出,原本沉寂無聲的朝堂立馬響起一聲聲:“臣附議。”

    高聲蕩蕩有迴響,落在寧扶疏耳畔,扎耳得很。她遭寧常雁下毒,此生無法有孕,是少有人知的秘密,沒必要跟這群大臣解釋。

    正要開口將話題搪塞過去,金鑾大殿上,突然響起另一道聲音敲落空氣,儼然不虞。

    “你們是覺得,本王沒伺候好陛下?”

    顧欽辭側目掃過一個個站出列的官員。

    森冷聲音令眾人後頸一縮,頓時沉默。

    顧欽辭眼瞳漆黑,徑自在朝堂上走動,停在最初諫言的那位大臣面前,沉聲逼問:“你來說。”

    被他逮到的人是太常寺卿,專司宗廟祭祀與宮廷禮樂,輔佐三代君王的老臣了。當初朝歌長公主與駙馬成婚,就是他奉命操辦的。

    他當時便覺得,長公主與駙馬相看兩厭。後來新皇登基,冊立皇夫,又自然而然以為這是陛下給顧家的恩典和麵子。上了點年紀的老頭兒思想刻板,早沒了兒女情長的念頭,只曉得正妻應當賢良淑德,寬宏大度那套說辭。

    皇室中人更應該為萬民做表率。

    這晌面對顧欽辭難看的臉色,又瞥見他右手搭在佩劍上,指尖漫不經心地上頭一點一點。

    文官不免害怕那些刀劍利刃,不禁嚥了咽口水,但仍是壯著膽道:“王爺伺候好陛下是一碼事,皇家子嗣昌盛又是另一碼事,不可混為一談吶。”

    “王爺身為皇夫,當以天下為重。”

    “好啊。”顧欽辭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態度轉變之快叫人訝異,“如果本王沒記錯的話,大人家中的孫兒今年正值弱冠,還沒娶妻吧?既是以天下為重,不如先把他的名字加到採選公子的名單上?”

    太常寺卿聞言,義正詞嚴的氣勢立馬弱了三分。

    朝堂上下誰不知道,太常寺卿膝下只有一個獨子,獨子再膝下亦是一脈單傳。且他家孫兒美名在外,學識淵博又溫文儒雅,後年便要參加科舉,全家人都盼著他能狀元及第,哪捨得送進後宮裡當男妾。

    顧欽辭將他的反應看在眼底,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反唇相譏:“怎麼,你不願意?”

    “不是剛剛還說以天下為重嗎?難道大人的純良忠厚都是假的?還是說,你覺得陛下配不上你家寶貝孫兒?”

    一滴冷汗從太常寺卿額頭滾落,欺君罔上和蔑視皇族,哪一個都是殺頭死罪,他萬萬擔不起吶。連陛下臉色都不敢瞧,趕忙大驚失色跪了下來。

    “陛下,臣待陛下之心日月可鑑。實在是幼子平日裡散漫慣了,不懂規矩,言辭無狀怕衝撞了陛下……”

    “不懂規矩可以學。”顧欽辭涼涼打斷他。

    太常寺卿後背官袍都被汗水浸溼,絞盡腦汁思索回絕的話,生怕逃不過此劫。其餘朝臣也紛紛為他捏一把汗。

    寧扶疏神色不虞地保持著沉默,並不打算開口說話。她清楚在這種事情上,自己一旦耐心對待,就相當於給了百官伺機插針的縫隙,日後必定越發變本加厲,隔三差五鬧一鬧。

    讓顧欽辭嚇唬嚇唬他們也好,眼瞅著效果差不多達到了,她瞥過自家盛氣凌人的皇夫,示意他稍微收斂些,別把三朝老臣嚇暈過去。

    顧欽辭這才不甘不願放下把劍的手,不耐煩地嘖了一聲:“不就是子嗣嘛,瞧把你們一個個為難的。”

    “……本王又不是不能生。”

    太常寺卿顫巍巍起身,其他人也訕訕地不敢再要求陛下采選。只是退朝之後,走在甬道上的百官逐漸回過神,熙平郡王最後那句話,怎麼越細想越奇怪呢。

    次日休沐,顧欽辭昨夜難得沒鬧寧扶疏,清晨更是天不亮就悄聲下榻,命黃歸年準備車馬。

    他千哄萬哄帶著寧扶疏上了馬車,直到儀駕行出城門,才坦言:“泉石道長回玄清觀了。”

    這是顧欽辭前幾日得知的消息。

    醫術超絕,可治百病的泉石道長在五湖四海遊歷兩年有餘,終於回到觀中。恰逢昨日金鑾殿上朝臣們那一鬧,當即讓他下定決心,帶寧扶疏去尋泉石道長。

    寧扶疏坐在車廂內,慵懶道:“沒用的。”

    “寧常雁既然給我下毒,就不可能給我留後路。太醫署那麼多御醫都束手無策,又如何能把希望託付在泉石道長一人身上。”

    顧欽辭看著她雲淡風輕的樣子,連昨天眾臣鬧成那樣也不見她事後提及。可越是如此,他越知道寧扶疏介懷。

    不說,是怕彼此都難受。

    其實顧欽辭是當真不在意,可她不願寧扶疏耿耿於懷。

    他又聽見寧扶疏隨性一笑:“何況如果能懷上,就憑你那不加節制的勁兒,早就懷上了,何至於等到今日。”

    顧欽辭牢牢握著她的手:“便是瞧一瞧,也不吃虧。”

    寧扶疏沒再拒絕,車駕已經上山,就當禮道參拜,順帶診個平安脈了。

    引他們入山門的是一名面生的小道長,寧扶疏先前在玄清觀久住月餘,從沒見過這張面孔。十五六歲的樣子,相貌平平,骨瘦嶙峋,精神氣色不太好,是混入人群中就辨認不出來的模樣,卻莫名給她一種難言的熟悉感。

    寧扶疏不由得多看兩眼。

    顧欽辭沉著臉,立刻擋住她的視線。

    寧扶疏抿唇輕笑。

    她的皇夫醋味重,醋罈子翻了。

    便也沒再瞧。

    左右是無關緊要的人罷了。

    泉石道長已是百歲高壽,一頭長髮白如銀絲,同樣顏色的鬍鬚直直垂掛下來,披著淺灰色道袍,盤膝坐在藥香氤氳的八卦爐旁,仙風道骨。

    寧扶疏沒見過道長,原主卻和他是舊相識。簡單的兩句寒暄客套後,便挽起衣袖露出內腕。

    她看見泉石道長一臉諱莫如深,約莫是礙於她如今天子身份,有些傷人的話不太方便直言。寧扶疏輕鬆笑笑,也沒為難,接過老道長遞來的兩瓶驅寒藥,告辭離去。

    天色尚早,沒有直接回宮。

    顧欽辭帶她去了長思局吃茶點,這座茶樓的點心甚好,樂伎的琴音也不輸教坊。

    午後烈陽斜,雅間一半落入陰影,一半傾灑金光,恰好鍍在寧扶疏側邊臉頰。顧欽辭捻起一縷她額前的碎髮,攏到耳後。素來坦蕩肆意的人少有的欲言又止,幾番遲疑。

    許是他的目光委實叫人難以忽視,驚醒了閉眼小憩的寧扶疏,掀開眼皮:“橫渠,你知道你現在的這幅樣子,和誰特別像嗎?”

    “什麼?”顧欽辭微怔。

    寧扶疏命人拿了銅鏡過來,舉到他面前,玩笑道:“簡直和御史中丞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朝上的御史中丞大人,不惑之年,兩鬢微白,渾身上下透著文縐縐的儒生做派,顧欽辭絕對和他像不到一塊兒去。但那位大人有句口頭禪,每次面聖,一定會擰著眉頭說: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寧扶疏不喜歡這種矯揉造作的說詞。

    顧欽辭不再糾結,開口道:“我剛才是在想,其實這個結果也沒什麼不好。”

    “我在邊關的時候聽營裡將士醉後胡話,懷胎十月折磨人,食之無味且日夜難安。到了臨盆的時候,更是痛不欲生。疏疏,我不忍心。”

    寧扶疏放下銅鏡:“你這算是安慰我?”

    “不是安慰。”顧欽辭道,“只是覺得,如果有一樣東西會使你痛苦,我寧願它不存在。”

    伏夏陽光暖意盎然,寧扶疏卻覺得灑在皮膚的溫度,遠遠不及淌過心田的甘泉。她已然知道顧欽辭愛她,卻不知他猶如深淵一般的愛,何處是界限與盡頭。

    好似他總能讓她心跳砰然,衝破寧扶疏固有認知中界定的世俗情愛。

    甚至在這個思想墨守成規的古代,她不免好奇:“你就沒想過傳宗接代什麼的?”

    顧欽辭反問她:“這很重要嗎?”

    寧扶疏被他問倒了,在她一個現代人的觀念裡,確實不太重要。她接受的教育告訴她,人類繁衍生育的意義在於社會發展與文明延續,而不是為了某個姓氏某座門第的香火,否則和動物沒有區別。

    兩人默契地達成共識,餘下的便輕鬆許多。

    她道:“其實我早考慮過這個問題,還在朝歌時就想清楚了。寧氏子孫有那麼多,日後從旁支中挑選合適的,選賢舉能,過繼到咱們膝下就是了。如果我當真在意那點血脈,也不會大費周章篡這個帝位了。”

    寧扶疏說著,口有些幹了,視線瞥過碗裡的荷葉清茶,顧欽辭立馬端到她嘴邊。又看了眼細瓷小碟中的山藥蓮子糕,同樣飯來張口。

    末了,她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斜躺在雅間的搖椅上閉了杏眼:“我再睡一會兒,等宮門下鑰回去也不遲。”

    而她不知道的是。

    方才在玄清觀上,她隨老主持進到藏經樓借道文時,顧欽辭並非始終在樓外等她。

    男人舊路折返,去了一趟泉石道長的藥廬。

    他向泉石道長討要一種秘藥。

    能夠使男子避子絕育的迷藥。

    泉石道長不解望著他:“陛下已然身子有損,熙平郡王何必多此一舉。”

    顧欽辭的回答很簡單:“我想陪著她。”

    泉石道長狐疑:“王爺難道沒想過……”

    “沒有。”顧欽辭知道他要問什麼,不想聽到後面那幾個字,以最快的速度打斷,給出斬釘截鐵的答案。

    他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會不愛寧扶疏。

    更沒想過嬌養外室,生一個自己的孩子。

    不是用自絕後路,來證明他的愛可以永恆。

    而是因為堅定地相信永恆,所以自絕後路。

    他的身體,他的靈魂。

    永遠效忠於他的陛下。

    他會毫不猶豫地獻上他的全部,做她的臣。

    如教徒信仰神明,他虔誠地信奉他的陛下。

    顧欽辭從泉石道長手中接過秘藥,剎那間,面色如常地吞下。

    而這些,寧扶疏都無需知道。

    他會陪著她。

    像皓月長風週轉驕陽。

    像星河萬頃永不墜落。

    暮色四合,回到寢殿。

    兩人還沒下步輦,就看見一名宮女在門外頻繁地踮起腳尖張望。寧扶疏認得她,是舒太妃身邊的人。

    聽見轎輦宮鈴脆響,宮女立馬迎上前:“奴婢給陛下請安,我家娘娘想請陛下過去一趟。”

    她補充:“有一件事兒,不知算喜事還是算壞事,娘娘不敢草率定奪,想請陛下拿主意。”

    舒太妃本是長公主府影衛,能讓她派貼身婢女親自來請的事情,必定不簡單。寧扶疏讓顧欽辭先回宮等她,可身邊人緊扣她的手指不肯放。

    哪裡不明白他的意思,又哪裡不知曉這人寸步不離的佔有慾。她回握住顧欽辭的手,他們一同前往。

    宮人悉數屏退,是一樁寧扶疏沒想到的事。

    舒太妃懷孕了,三個月的身子。

    是寧常雁的。

    “你沒吃避子藥?”寧扶疏下意識問出這一句。畢竟人是被她派去刻意接近寧常雁的,影衛自背上這層身份,學的第一門課便是無心無情,就算她沒特意提及,有些東西也心照不宣。

    “自然吃了。”舒太妃撇嘴苦笑,“所以屬下才會這麼震驚。”

    她問:“陛下作何打算?是想留下這個孩子,還是以絕後患?”

    寧扶疏看著她如今尚且平坦的小腹:“這是你的孩子,我沒法替你做決定。”

    舒太妃在她面前單膝跪地:“屬下這條命是陛下給的,萬事只聽陛下差遣。”

    寧扶疏微默:“那便生下來。”

    “但他不能是寧常雁的孩子。”

    否則寧常雁遺孤的身份傳出去,不利於王朝安定。

    她把消息壓了下來,負責照料舒太妃身孕的太醫產婆和宮女太監,都是黃歸年挑選出來的,絕對值得信任,嘴巴比鐵桶嚴實。六個月後,舒太妃在後宮秘密產子。

    是龍鳳胎,一男一女。

    又三月,寧扶疏在章華臺大宴群臣,名為慶皇子與帝姬的百歲禮。

    宴上,百官再度面面相覷,一如勸諫陛下采選公子那日的大朝會。對突然冒出來的皇子公主,不明所以。

    依舊是太常寺卿頂著壓力站出位列,小心翼翼開口:“臣斗膽,敢問陛下,這小皇子與小帝姬是誰的孩子?”

    寧扶疏手裡捻著灌滿茶水的酒盞輕輕搖晃,似乎對他的這個問題感到奇怪,理所當然說道:“自然是朕的。”

    “可……”太常寺卿面有難色。

    他們如今的這位陛下自登基以來,勤於政務,每逢五日一次的朝會必定早朝晏罷,這是群臣有目共睹的。還有同樣眾目昭彰的,是陛下的容貌與體態。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榮曜秋菊,華茂春松。

    乃當之無愧的大楚第一美人。

    但問題是,壓根沒有懷過孕啊!

    聯想到一年前,他勸諫陛下綿延子嗣,最終卻因熙平郡王力排眾議而不了了之的那件事。太常寺卿神色一頓,嘴角不由自主抽搐起來,再啟唇,語氣平添上幾分嚴肅,打破了席間喜樂融融的氣氛。

    “陛下請聽臣一言,您不願廣納後宮,這採選之事暫緩延後便是。可如何能讓兩個來路不明的孩子,入皇室玉牒。”他頓了頓,重重嘆出一口氣,“陛下乃天子,不可如此胡鬧啊!”

    “卿家慎言。”寧扶疏擱下玉盞,沉著神色睨他,“把朕的皇嗣說成來路不明的野孩子,你該當何罪?”

    太常寺卿跪地請罪,卻依舊沒鬆口:“臣知罪,但老臣也是為了陛下著想。三人成虎,眾口鑠金,陛下今日若無法給出令人信服的證據,日後小皇子與小帝姬長大,難免不會有流言傳到他們耳中啊!”

    寧扶疏早料到會是這麼個情形,她抬手吩咐:“……既如此,來人!”

    “乳孃把皇子和公主抱過去,讓卿家仔細瞧一瞧,孩子究竟長得像不像朕。”

    兩個孩子躺在襁褓中,膚潤如玉。剛喝過母乳的小傢伙精神頭十足,眨巴著水靈靈的眼睛,咿咿呀呀地笑著。

    太常寺卿湊過去一瞧,霎時愣怔:“這……這……”

    他半張著嘴巴,支吾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如何?”寧扶疏饒有興致望著他。

    太常寺卿垂眸又看了兩眼,這兩個孩子皆生得一雙杏花眼,和陛下甚為相似。尤其是小帝姬,眉形與唇形簡直和陛下同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

    滿席同僚的目光齊齊聚在他身上,催促著他給出答案。

    太常寺卿覺得自己腦海中彷彿有兩個小人在反覆拉扯。

    其中一個告訴他:你都瞧清兩個小傢伙的眉眼了,分明就是陛下的孩子無疑!

    另一個則提醒他:陛下沒有懷孕過!陛下沒有懷孕過!陛下肯定沒有懷孕過!

    人都說五十而知天命,他活了足足大半輩子,就沒見過這麼詭異離奇的事兒!

    他終是咬著牙,在眾目睽睽之下承認:“皇子殿下與公主殿下確是陛下所生,但請陛下恕臣再斗膽一問,兩個孩子的父親,是何人?”

    話音落下的同時,“啪”的一道銀箸拍案聲驀然響起。

    尋聲而望,只見始終埋頭吃席,對四周議論充耳不聞的熙平郡王忽然抬起了頭,眉頭仄皺,儼然不悅。

    他聲線森冷:“大人這話什麼意思?”

    太常寺卿又看見了熙平郡王在他面前慢條斯理地摩挲劍柄。

    顧欽辭道:“陛下身邊只有本王一人,孩子的父親自然是本王。”

    像是覺得單憑這一句話還不足夠具有信服力,他微微昂首挺胸,復又拔聲蓋過絲竹管絃悠揚,似宣佈聖旨般鄭重:“既然諸位大人對陛下的家事這般感興趣,為了讓眾卿家安心,也為了社稷安定,本王就不隱瞞了。”

    “孩子是本王懷孕為陛下生的。”

    此言一出,百官頓時炸開了鍋。有人剛飲了一口酒,沒來得及嚥下去,生生嗆在喉嚨裡,咳嗽連連。

    “老張,你掐我一下,我沒在做夢吧?”

    “沒做夢,也沒聽錯,王爺說他有孕。”

    “可王爺是男人啊,怎麼可能會懷孕?”

    “誒,你們說,這事兒武康侯知道嗎?”

    “其實也說不準,我在有些書上,確實看到過男人懷孕的案例。”

    “什麼書?快說來聽聽。”

    “不是太入流的典籍,就是街頭隨便一家書肆都有賣的小話本。”

    “話本里的故事怎能當真,都是編的!”

    “也不一定都是假的吧,這個世界上多的是咱們沒見過的奇聞異事,或許真的有男子可以懷孕呢?”

    “我覺得你說的有道理,陛下是真龍天子,王爺身為皇夫也是天選之人,肯定和普通人不一樣的。”

    “這麼說也對,男人懷孕的話和女人懷孕多少有些不一樣,比如說肚子不會挺起來。”

    “這樣就能解釋得通,為什麼陛下和王爺始終風雨無阻地上朝!”

    “聽你們說的,我都想懷孕生個崽了……”

    一炷香的時間,朝臣們自動消化了熙平郡王為陛下誕育龍鳳胎的事實。

    再加上寧扶疏神色凝重,一本正經地道:“事關大楚宗廟社稷,朕,君無戲言。”

    少有存疑的官員也變得深信不疑。

    是日,太史令在《楚史》記下:景泰初年二月初八,熙平郡王顧欽辭深得聖眷,為帝誕下皇子帝姬。

    流傳百世。

    月明星稀,寧扶疏伏在顧欽辭膝頭,把玩著他腰間綬帶絲絛。

    “我如今就盼著,他們兄妹二人的性情別同寧常雁一個樣,文武才德也要勝過我們。等他們長大些,便將這江山交給他們。到那時,你我也可以如沁陽姑姑般,遊賞煙霞,過一番神仙眷侶的悠閒日子。”

    顧欽辭替她擦拭剛梳洗過的溼潤長髮,突然出聲:“疏疏,你這樣值得嗎。”

    推翻昏庸無能的寧常雁,卻又將權力至巔還給寧常雁的兒女。好似自己什麼都沒有撈著,反倒日夜操勞,為朝政操透了心。

    寧扶疏翻了個身,仰面朝他:“這天下是天下人的。還記得這句話嗎?很久以前,你教給我。”

    彼時她穿越來這個耳熟能詳卻也萬分陌生的地方,對一切都懵懵懂懂,那是顧欽辭教給她的第一個道理。皇親貴胄,吃的一米一粟,穿的一針一線,受萬民供養,便不該享一己之福。

    她笑道:“雖說江山興亡,我們誰都無法預見,大楚的繁華能延續到哪年哪月,也不憑我們說了算。但凡事求個無愧於心,由我來多守大楚二十年山河錦繡,再讓時空回到正軌,值得。”

    “不過話說回來,其實我也沒那麼無私。”

    顧欽辭問:“那你的私心是什麼?”

    寧扶疏眼皮子眨動,手指在被褥下窸窣摸了摸,竟不知從哪兒掏出一枚私章。她捻著顧欽辭腰帶的手倏爾用力一抽,搭在雙肩的袍子鬆鬆垮垮敞開。男人身前的傷疤早已痊癒,只餘留些許極淡的印子。

    她拿起私章,篆刻著“寧扶疏”名字的明媚殷紅,重重按在顧欽辭凹凸有致的腹肌上。

    寧扶疏眉梢微吊,杏眸盈滿燎原嫵媚。望他,笑得花枝亂顫,朱唇撫過肌肉,呵氣如蘭。而後,吻上了專屬於她的印記,吻得深深淺淺,暈開一片豔麗的濡溼。

    “橫渠,給我生個孩子吧。”

    她的無私是河清海晏,春和景明。

    她的自私是良辰美景,目成心許。

    而他的無私,始終沒有改變過,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卻在某一天,上天將寧扶疏恩賜予他,成了他的自私。

    從此,勝過世間一切不朽。

    作者有話說:

    蕪湖,正文就到此完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