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行也 作品

第69章 鞭笞(雙更)

    顧夫人嘴唇張了又張,終是隻哽咽出最簡單的兩個字:“瘦了……”

    顧欽辭摸了把自己的臉,因連日趕路,瘦削的下巴生滿鬍渣,確實狼狽。他應了一聲:“外邊日頭曬,母親,快進屋坐著吧。”

    “好,進去。”顧夫人連連點頭,“回家吃飯。”

    正堂內,下人將桌上用到一半的飯菜通通撤掉,換來熱氣騰騰的新菜,都是顧欽辭自小愛吃的口味。武康侯端坐在上席,不比顧夫人熱淚盈眶,中年男人板著一本正經的神情,受過顧欽辭的禮。

    而後抬袖指了指身邊位置:“坐。”

    顧家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刻板規矩,席間,顧夫人不斷給自家兒子夾菜。武康侯在瞥過不知第多少眼之後,沉聲打斷:“行了,他又不是小孩子,飯還不會自己吃嘛。”

    “你這人怎麼回事。”顧夫人不滿放下筷子,嗔怪瞪他,“辭兒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也不知道這兩年在金陵受了多少委屈,你就不能收收你那硬脾氣?”

    武康侯也擱下了碗筷。

    他是劍眉黑目的長相,天生透著冷厲。又因經年殺伐馭下,更添不怒自威的嚴肅。營中將士平日裡最怕老侯爺巡視,這晌淡淡看向顧欽辭:“他如今是皇家夫婿,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就算有委屈也不能覺得委屈。”

    “你看看你,又來了。”顧夫人無奈搖頭。

    許是早已跟武康侯爭執過很多回,顧夫人懶得理他。恰巧下人端來一鍋蘑菇燉雞,顧夫人拿起紫砂勺給自家兒子盛了一碗湯:“辭兒,你別聽你爹的。這裡又不是天子腳下,在自己家裡有什麼委屈不能說的。”

    顧欽辭接過湯碗,慢條斯理喝了一口。

    一時間,席上唯獨他還在專心用膳,胃口頗好,彷彿絲毫不受兩位至親對話的影響。誰讓他披星戴月,前胸貼後背扛了好幾天,至於委屈……

    近半年裡分毫沒受過,現在也不想委屈自己餓肚子。他又夾了幾塊排骨,撕下整隻雞腿,吃飽喝足之後說道:

    “母親不用多想,我在金陵過得很好。”

    顧夫人聞言,當即莞爾笑了。她瞭解顧欽辭的性子,從小沉悶桀驁,不比顧鈞鴻行事慣於思慮旁人感受,顧欽辭絕不會說那些包裝過的漂亮話寬慰誰。

    他說既說好,那便決定差不了。

    顧夫人不知是太過高興,還是生出其他情緒。方才在門外遲遲未落的淚珠子,這會兒再度盈滿眼眶:“過得好就好……過得好就好……”

    顧欽辭執帕子漫不經心擦過嘴,復又補充:“說起來,這都多虧了疏疏。這次回家,也是疏疏的授意。”

    “……疏疏?”顧夫人狐疑反問。

    “你家兒媳婦的名字。”顧欽辭提醒她,續道,“她還讓我替她向你們倆問好。”

    顧夫人驀地愣怔。

    第一反應想著鴻兒年過二十有六尚未娶親,這兒媳婦只能是辭兒的房裡人。第二反應則不禁琢磨,朝歌長公主貴為帝王嫡長姐,乃當今天下最聲名煊赫的女子,能容許駙馬納妾,給皇室丟臉?

    思索著,思索著,一道靈光倏然晃過大腦。

    朝歌長公主的名諱,似乎就有個“疏”字。

    顧夫人來不及錯愕顧欽辭居然這般親暱的稱呼長公主,連忙道:“長公主殿下太多禮了,是我們為人臣子的該拜謁殿下千歲才對。”

    武康侯仍兩腿分開端坐著,他比顧夫人心思活絡些,在聽聞城門士兵稟報顧欽辭進城那會兒,就覺出了一絲古怪。這會兒聽他順其自然喊出長公主閨名,越發懷疑顧欽辭驟然回邯州的意圖。

    而他隨即看見顧欽辭站了起來,撣了撣褶皺沾滿灰塵的衣袍:“疏疏的話我帶到了,今天就不久留了。”素來放浪形骸的人行了個無比規矩的拜別禮:“爹、娘,等過段時日,我再回來看你們。”

    顧夫人訝異:“怎麼這就要走了?”

    顧欽辭“嗯”了聲:“我還有公務要辦。”

    顧夫人又勸:“那也換件乾淨衣裳再走。”

    “母親。”顧欽辭打斷她,正色道,“時間緊迫,耽擱不得。”

    語罷,轉身便走,右腳邁過正堂門檻。突然,背後一陣勁風颳過,送來中年男子渾厚如洪鐘的嗓音。

    “站住!”

    顧欽辭不由得回頭:“父親有什麼吩咐?”

    “什麼公務?”武康侯半張臉落了房梁陰影,微微凹陷的眼眸漆黑一片,看不清神情。他半天沒聽見顧欽辭回答,又將這四個字冷冷重複。

    顧欽辭徐徐啟唇:“京中要事。”

    “啪——”武康侯忽然一掌拍在桌面,震得碗筷晃動作響。他緊盯著顧欽辭:“我問你,究竟是什麼公務?”

    “陛下沒道理放你一個人回邯州,長公主那邊有什麼事,需要你跑到邯州來辦?”

    顧欽辭略一抿唇,他知道武康侯洞若觀火,不像母親那麼好糊弄。能這樣執著問同一件事,多半有所懷疑了。他想了想,拿出懷中的玉令:“長公主令牌在此,父親,恕我無可奉告。”

    他腳底邁出的步子比方才更大,頭也不回。

    武康侯抓起一旁空茶盞,猛地朝前擲出去。

    幾不可聞的細微聲響劃破空氣,顧欽辭眉目微動,本能地抬手一握。如陀螺般急速打著旋兒的杯盞霎時握在他掌心,震得他虎口發麻,腳下稍頓。

    下一步尚且沒跨出去,武康侯的聲音緊隨著破空聲傳來:“你想領兵入京。”

    平淡話音敲在半空,砸得顧欽辭心頭一顫。

    武康侯已經走到了他跟前,面色陰沉如鐵,冷著聲線:“跪下!”

    顧欽辭緩緩抬頭,他上一次在武康侯嘴裡聽到這兩個字是七年前,違抗父令在軍營裡四處找人單挑。不,已經是八年前了。

    彼時少年叛逆,不知罪,不認錯,無論如何也不肯跪。被武康侯重重打了二十軍棍,打得膝蓋骨直不起來。身體雖沒法動了,但嘴巴依舊硬著。

    而今,六月盛夏上演著三九寒冬曾歷經過的往事。顧欽辭直挺挺站在那裡,府裡下人受了老侯爺的示意,捧了軍棍和長鞭上來。

    當初顧欽辭奉旨入京成婚,自家夫人輾轉難眠放心不下,遂派了幾名得力親信跟在顧欽辭身邊。他獨處金陵的這兩年,雖算不上事無鉅細,但親信每隔三個月便會向邯州傳信報他平安,再添幾筆近些時日發生的大事。

    譬如顧欽辭隨長公主同往朝歌封地,再譬如顧欽辭北上途中截獲官兵護送的物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