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行也 作品

第64章 籌謀(雙更)

    做完所有,這才悠悠抬頭,像是剛發現庭院中多了一個人,大發善心地開口:“走過來,別弄髒本宮的書。”

    宋謫業面有為難,沉默一瞬,急中生智地脫去長靴,踮起腳尖踩在鵝卵石路上。他忍著腳趾鈍痛,謹慎避開書頁,總算走到屋簷下。

    正欲行禮,聽見長公主不帶語氣的清冽嗓音傳來:“不必跪了,坐吧。”

    宋謫業誠惶誠恐上前:“不知殿下召臣侍前來,所為何事?”

    “你如今管著花想容的生意和府內來往賬目。”寧扶疏道,“本宮想問問情況。”

    宋謫業疊手作揖:“殿下放心,現在咱們綢緞莊的名聲不錯,已經傳開了,許多周圍縣城的女眷也慕名而來,每天都有大筆銀子進賬。”

    寧扶疏點點頭:“你做得不錯。”

    說著,茶爐中水已三沸,她翻腕將熟盂內的湯水倒回爐中,以育其華。再去掉漂浮在茶湯表面的黑色茶末,舀出一勺茶湯盛入盞中。

    “這是今年三月裡新出的明前龍井,金陵的茶,嚐嚐看。”

    宋謫業猜不透她玩的哪出,微微抿了一小口,讚道:“殿下這裡的茶,自然是上乘極品。”

    “是嗎。”寧扶疏輕輕轉碗,搖出一朵湯花然後頓住,“那和宮裡的茶比起來呢,如何?”

    宋謫業心底猛地咯噔一聲,面不改色道:“臣侍身份卑微,沒有喝宮中貢茶的福分。但想來,陛下敬重您,有什麼好東西必分給殿下一份。咱們府裡的茶和宮裡的,應當差不多。”

    寧扶疏看著他,沒有接話。

    犀利目光直盯得宋謫業渾身不舒坦,正想尋個藉口告退,長公主又給他舀了一勺茶湯。

    “這話,本宮倒有些不太明白。”寧扶疏道,“你來給本宮解釋解釋,既然陛下什麼東西都想著本宮一份。”

    “……那江山,他肯不肯分給本宮呢?”

    宋謫業端著茶盞的手陡然晃動,滾燙茶水登時潑在他手背,燙紅一片細嫩皮膚,錯愕抬眸:“……殿下?”

    寧扶疏眼露輕蔑,嫌棄地嘖了一聲:“有什麼好驚訝的,把本宮的好茶都灑了。”

    宋謫業訕然,慌忙拿起一旁布巾,將濺出桌面的茶水擦拭乾淨,忽覺一片陰影自頭頂籠罩而下。寧扶疏突然站了起來,茶桌的高度比尋常木桌矮,她左腳向前一抬,不偏不倚踩在對面青年的手背。

    她迎上宋謫業詫異眼神,手中木勺舀起茶爐內滾燙沸湯,順著那條小臂淋下去。

    耳邊頓時響起宋謫業痛苦的喊叫聲。

    寧扶疏卻恍若未聞,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平靜淡漠:“屢次三番地欺騙本宮,想過會是這樣的結果嗎?”

    宋謫業疼得滿頭盡是冷汗,知道自己逃不過此劫了,喘著氣承認:“想過。”

    “既然想過,那便咬牙受著。”寧扶疏冷笑,“這一爐好茶,全都是你的。”

    話語落下,又是一勺茶湯燙開皮肉。

    到後來,他上半身趴伏在桌案,疼得無法動彈,整條右臂算是毀了。

    宋謫業深呼吸緩了片刻,出口聲音有氣無力:“謝殿下不殺之恩。”

    這倒是出乎寧扶疏的預料,她以為像宋謫業這般一心謀求權勢富貴的貪生怕死之徒,受不住苦,早在她用刑時就會磕頭求饒,不由得笑了出來:“你怎知道本宮不會殺你?”

    “因為臣侍對殿下還有用處。”宋謫業忍著劇痛道。

    “繼續。”寧扶疏坐回椅子上,背脊輕鬆往後一靠。

    宋謫業道:“臣侍是陛下安插在您身邊的,他信任臣侍傳回去的消息。殿下想要江山社稷,需要綢繆準備東西太多,如果沒有人替您遮掩,很難瞞過陛下的眼睛。而臣侍,可以為殿下盡綿薄之力。”

    寧扶疏一邊聽著,一邊把玩著腕上那隻玲瓏剔透的翡翠玉鐲:“宋謫業,你很聰明。”

    宋謫業當即就要表忠心。

    “但聰明錯了地方。”寧扶疏打斷他,“你有沒有想過,為何宋丞不重視你,趙參堂不重用你,皇帝命你做了那麼多事,卻至今沒給你一官半職?”

    宋謫業張了張嘴,說出他這輩子都最不願面對的事實:“因為我是庶出,生來卑賤。”

    “嫡庶之分真有這麼重要嗎?”寧扶疏反問他,“你可明白選賢與能四個字?”

    “罷了,本宮不妨讓你死個明白,宋丞在官場沉浮多年,他知道朝堂上需要什麼樣的人、不需要什麼樣的人。趙參堂結黨營私多年,他也清楚自己需要什麼樣的黨臣、不需要什麼樣的黨臣。而皇帝,疑心深重、剛愎自用。”

    “可你,心術不正、急功近利,把小聰明全用在了朝堂權鬥上。在宋丞眼裡,你不忠於大楚。在趙參堂眼裡,你不忠於他。在皇帝眼裡,你知道的秘密太多,他容不下你。”

    “至於在本宮這裡,你對本宮有用,這不假。但本宮身邊從不缺有用之人,而你並不是無可替代的。你覺得,本宮為何要用一個幾番背主之人?給自己增添被出賣的風險麼?”

    “殿下?!”宋謫業這下慌了。

    寧扶疏看都不看他一眼:“本宮不會殺你,因為在這人世間,死,有時也是種解脫。而最痛苦的,是想要的東西就在你面前,而你卻永遠無法得償所願。”

    “這茶裡有藥,不出半炷香,你會筋脈寸斷,容貌盡毀,平生記憶逐漸混亂。本宮會將你送回金陵,從今往後就做個街頭巷口的乞丐。本宮要你眼睜睜看著身邊所有人平步青雲,看舉子打馬遊街,看朝臣轎輦富貴。”

    “唯獨你,永遠深陷在腌臢泥潭裡,至死不得翻身。”

    次日,影衛送來一份名單,皆是寧氏宗親中頗有賢德才幹之人。

    寧扶疏正翻閱著他們的資料,顧欽辭走近身旁,又邀她看桃花。

    她放下手裡卷宗,狐疑算了算日子。如今已過四月中旬,芳菲殆盡,哪裡還有風光正好的桃花。

    可顧欽辭非說,信他。

    寧扶疏垂眼看著堆滿書案的公文,稍有猶豫,他便整個人都黏上來。

    分明是身高八尺的大男人,此時卻腰背彎聳著,下巴搭在她裸於衣裙的肩窩裡,鼻尖用力磨蹭她下頷骨曲線,不滿埋怨:“疏疏,你近日待我冷淡了許多。”

    “有嗎?”寧扶疏並未覺得。

    “有。”顧欽辭撇著嘴應了一聲。

    他道:“就比方昨日,你親手煎的茶,全給宋謫業喝了,我卻一口都沒分到。”

    “你真是……”寧扶疏一時有些哭笑不得,“你明知那茶水裡有毒,連這點醋也要吃?”

    “吃。”嗓音飄忽在耳畔。音落,顧欽辭驀地吃住了她的耳垂,舔舐吮啃,彷彿小孩子撒嬌般磨人,“凡是他們有的,我也要有。凡是疏疏的心意,別說有毒,就算有蠱,我也甘願。”

    “疏疏,我們去看桃花吧,好不好?”他又繞回了最初的央求。

    顧欽辭雙手自寧扶疏頸後繞到她胸前,手指捻著她齊胸衫裙的繫帶把玩,薄唇貼在微微泛紅的耳側張張合合,一字一頓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疏疏,我們去看桃花罷。”

    寧扶疏耳根溼漉漉的,又癢又熱,被他磨得沒了脾氣,也在心底默唸著: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