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行也 作品

第48章 真相(雙更)

    白日的朝暮閣少有賓客, 姑娘們或在正堂咿呀練著小曲,或婉轉彈著小調,排練不顯喧囂吵鬧,倒能聽見幾聲真切的笑語。

    此時的三樓廂房內。

    沁陽大長公主似乎早料到寧扶疏會來找她, 當今天底下最尊貴的兩個女人在勾欄妓館撞了照面, 皆神色如常。

    只是大長公主單單邀了寧扶疏一人進屋, 嘴上對顧欽辭說著抱歉,卻態度強硬地將人晾在外頭,嚴實關上門。

    廂房內燃著雅緻沉木香,沒有絲毫甜膩暖香或曖昧餘韻的味道, 且放眼望去床榻乾淨整潔,不見小郎君身影。

    “小朝歌在找什麼呢?”沁陽順手拎起酒壺準備斟酒待客。可她隨即轉念想起來, 自己這位小侄女打孃胎裡出來就患有病酒症,換而命人奉盞熱茶來。

    寧扶疏一路走來吹多了涼風, 這晌對屋內溫暖格外貪戀。她在桌邊坐下的同時, 把手伸向散發著熾熱溫度的銅爐,好奇視線則逡巡著四壁:“姑姑這是……把朝暮閣當作客棧使了?”

    沁陽端著酒盞的手腕悠哉微轉, 帶動杯中酒釀飄香, 盪出漣漪。

    她沒回答寧扶疏這句調侃,反而倏然坦蕩一笑:“如果我沒猜錯的話, 你今天來找我,是想問先帝留下的情報暗樁吧?”

    “姑姑如何知曉?”寧扶疏驀地驚詫。

    但話一出口,她當即反應過來,自己問了句廢話。

    據趙參堂所言,擁有暗樁的人知天下事, 上至公卿官吏, 下至販夫走卒。那麼, 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她查抄趙府時,和趙參堂的對話。

    沁陽大長公主既知道寧扶疏知曉暗樁的存在,便足以說明,先帝臨終前將苦心經營的情報暗樁交到了她手裡。

    “所以,朝暮閣背後真正的老闆娘,是姑姑您?”寧扶疏再看這間明淨而不失奢華,富貴而不失雅緻的廂房,頓時覺得合理了許多。

    沁陽悠悠抿了口清酒,不置可否:“小朝歌這麼聰明,都能發現我的府宅後門和朝暮閣後門隔巷而望了,還猜不到這個?”

    寧扶疏自然是懷疑過的,因此一炷香前才特意從朝暮閣後門進來。只不過哪怕九成九的把握也還有一成變故,總得當面問清楚,比較安心。

    而現在她知道了,這金陵城最大的銷金庫,探子眼線密佈的美人鄉,是為沁陽大長公主效命。皇姑姑和自己一樣,曾受先帝囑託,輔佐幼主。

    “難怪……”寧扶疏低喃,“難怪我當初能那麼順利便將顧欽辭送出金陵,也是得了姑姑的倚仗對嗎?”

    “如果不是,你我今日有可能坐在這裡嗎?”沁陽又一次把問題拋了回去。

    寧扶疏瞬間恍然,她們能夠毫無保留地面對面坦誠相待,便是最好的佐證。

    “但姑姑為何幫我?”寧扶疏道,“這難道不違背父皇要您盡心輔弼陛下的遺囑嗎?”

    “朝歌,我比皇帝大了整整一輪還餘三歲。活了三十年,有分辨是非黑白的能力。”沁陽大長公主突然言辭認真起來,“有些事情,皇帝錯了,我若再縱著他,再火上澆油,那才是真毀列祖列宗積攢下來的基業。”

    “倒不如瞞著他,讓他別多想別多做,少點猜忌少點錯處,這也是皇兄對他的期待。”

    相對而坐的二人目光迎空交接,徑直望進互相眼底。

    都說外甥像舅、侄女似姑,寧扶疏和沁陽大長公主確實生得有四五分像,尤其是那雙杏眸,似春水婉轉含情多姿,連神態都是如出一轍的明豔嫵媚。

    就彷彿看自己的眼睛般,領悟到她通透明朗的表面言辭下,還蘊藏著別樣的深意。

    站在沁陽大長公主的角度而言,她是朝歌長公主的長輩,哪怕今日寧扶疏賴著她追問情報暗樁一事,她也完全可以閉口否認,或者含糊其辭敷衍過去。單憑這麼些年朝歌長公主完全沒聽說過這暗樁的存在,便知先帝此前應當囑咐過,此秘密不可外傳。

    可沁陽不僅承認了,甚至自報家門地承認。

    且她能直言不諱點明皇帝猜忌顧家、針對顧家是錯。一來,因為她清楚寧扶疏的想法同樣如此。二來,其實顧家是個怎樣光景與她丁點關係都沒有,重要在於無端猜忌忠良本就是錯,如今寧常雁把這份懷疑加到寧扶疏頭上。

    錯上加錯。

    寧扶疏姿態驀然鬆弛不少,身子往椅背上隨意斜靠,端出直截了當的態度。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姑姑昨夜未曾回府,反而特意在朝暮閣待著,應當是刻意等我來,有話要說吧?”

    “早說你聰明……”沁陽大長公主一笑,捅破天窗說亮話,誰都不再拐彎抹角。

    “朝歌,我作為大長公主輔佐的是皇帝,可我同時也是你們倆的姑姑。侄兒和侄女就像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想看到你們姐弟鬩牆,鬧得你死我活。皇帝此番動作是他過分不對,可歸根結底,是朝歌你……”

    “最近和熙平侯走的太近了。”

    當初逼迫顧欽辭南下進京尚長公主,為的是把人扣在金陵牽制顧家,形同人質。但現在,權傾朝野的長公主和兵權在握的顧家子成雙入對起來,別說疑心頗重的寧常雁,饒是換成任何一個帝王,都會心生忌憚。

    北境三十萬兵權關乎邊陲安危,暫時動不得。唯一可以做的,只有削弱長公主手中大權,以撫君王臥枕安眠。

    寧扶疏聽懂了言下之意,可她掌心托腮,垂眸沉吟半晌突然抬眼:“姑姑這話,恐怕不太對吧。”

    “顧家忠心耿耿,我也毫無野心,姑姑手中既有情報暗樁就該知曉我說的句句屬實。歸根結底,不在於我和顧欽辭關係如何,而是我和顧欽辭身後的顧家,掌中有權。只要大權旁落一日,有人就一日容不下我們的存在。”

    她對皇帝的稱呼,從曾經親暱的“阿雁”,變成了疏離的“陛下”。到如今,只剩不願提及的“有人”二字。

    而此前寧扶疏望著顧欽辭恨不得掐死她的眼神,有擔心他當真動手的慌張害怕,也有感嘆昔日鮮衣怒馬少年郎如今鎖困金陵變成這般陰翳模樣的惋惜,還有對他心底憤懣慍怒的理解。

    但至多隻是理解罷了。

    可現在,完全而徹底的感同身受無外乎此。

    他們日夜殫精竭慮,最大的私心不過是國泰民安。到頭來,憑什麼要為多疑帝王的猜忌買賬。也許顧欽辭心目中曾經鉤織出的聖主明君,如遇山石崩塌。原主內心深處堅信著的至親胞弟,也如遭雷霆霹靂。

    被血脈相親之人背叛的那陣子心痛與酸楚過去之後,鋪天蓋地而來的,是為自己,更是為原主這許多年來的付出感到不值。

    只聽沁陽大長公主嘆了口氣:“你又哪裡知道,皇帝一定容不下你?”

    寧扶疏沒應聲,用沉默示意她繼續說。

    “你生辰宴那晚,李皇后領了一批琴師去昭陽宮,你可還記得?”沁陽道,“那批人原是趙參堂安排的,最初確實是意圖刺殺你的刺客。我手下探子將這件事稟報給皇帝后,他立馬找到那些琴師,繳械藏匿的所有暗器,還逼人服下毒藥,不准他們對你動手。”

    “同是那晚,得知趙參堂計劃在棲霞山的流水宴上再次對你出手,也是皇帝,命人在送去給顧欽辭的衣物中夾了信紙,提醒他護你周全。”

    寧扶疏一愣,她忽而轉頭看了眼房門方向,隱約可見外頭有一身形頎長的人影,倚欄而立。

    她至今還記得八月初一流水宴那日,顧欽辭是如何翩翩俊逸,策馬馳騁,踏過滿林楓葉。又是如何漫不經心地在半山腰偶遇她,用低沉嗓音說著登山辭青,賞楓秋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