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行也 作品

第44章 求情(雙更)

    秋冬之交晚來風急, 宮門落鑰,肅穆寧靜籠罩下的東西六宮逐漸陷入沉睡。

    倏爾,一陣清亮金鈴細響打破夜幕寂寥,鈴音連綿不絕, 終驚醒幽長甬道。

    闔宮上下便知, 是朝歌長公主進宮了。

    高坐鳳輦紗簾後的貴人單手支額, 閉目養著神。錦繡宮裝外比晌午多添了一件貂絨斗篷,外加一條狐皮圍暖纏著脖頸繞了兩圈,將呼嘯夜風盡數擋在衣裳外。

    腳邊還擱有一隻小火爐烘烤禦寒。

    寧扶疏協同御史臺眾官員將將清點完從趙府抄出的財物,清單列得密密麻麻。若將紙張平坦鋪蓋, 可從御史臺門前連綿延至正堂,足有三丈長。

    趙府的奢貴, 比之公主府有過之而無不及。

    然而長公主府內囊收得,大多是各番邦小國進貢的稀世珍寶, 還有她自個兒從拍賣場裡高價購回的稱心好玩意兒, 每一樣都來得問心無愧。趙參堂那等搜刮民脂民膏裝點自家高門之輩,哪裡配與她相提並論。

    縱然闔著眼, 眉目間也難掩厭色。

    忽然就理解了, 為何顧欽辭當日因一隻百爪蝶蚌便想殺她。

    此時的自己憎惡著趙參堂食君俸祿卻不忠君之事,彼時的顧欽辭何嘗不是憎惡著她身在高位, 不謀高位之職。皆魚肉百姓,橫行鄉里,以盈私慾,無甚區別。

    虧得此番查明趙參堂惡性累累,剷除這胃口貪婪的巨大蛀蟲, 否則, 大楚還不知被他如何啃噬根基腐蝕掏空。

    而模糊印象裡, 似乎史書記載的趙參堂很是長壽。朝歌長公主英年薨逝之後,他仍站在朝堂上,與愈漸壯大的太尉黨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直至年邁,身染沉痾痼疾,方才告老還鄉。

    至死受君王尊敬。

    但趙參堂枉顧律例犯下的這些罪,始終沒被翻出來麼?就連被百官稱為鷹眼瘋狗的御史臺,也毫無察覺?

    寧扶疏穿越時空來到大楚,改變的只有朝歌長公主的行為舉止罷了,卻無法操控旁人的心性或脾性。譬如顧欽辭與顧鈞鴻志在疆場,歷史上的趙參堂就是個實打實的老狐狸,用一張偽裝面具騙過滿朝文武數十年。

    莫非老狐狸那句狂妄之語其實是真話?

    如若沒有先帝網羅天下的情報暗樁,單憑御史臺和京兆尹,壓根抓不住他的把柄。

    寧扶疏驀地睜開眼,情報暗樁……

    她確實沒聽說過此物,正史與野史也都沒有相關記載。但細細想來,卻極其合理。

    君王高居廟堂,所看到的聽到的,不過是臣子想讓他看到聽到的。若滿朝忠良,聖人自然耳聰目明;可若朝多奸佞,寡人知之難免蔽塞。

    不如培植只效忠於自己的暗衛,將耳目暗樁遍佈天下。既可看天下景聽天下事,又可辨金鑾殿下是忠是奸。

    但這所謂的情報暗樁,如今認誰為主人?或者換個角度想,先帝臨終前,會把這麼至關重要的東西交給誰?

    先帝算不得子女的好父親,更和妻子的好丈夫沾不上邊兒,但他是黎民百姓與後世史學家公認的好皇帝。有懷天下之仁心,治天下之聖德,還有深諳君臣制衡之術的手段。

    寧常雁登基時年歲尚幼,先帝一封遺詔震驚朝野。將監國大權交到嫡長女朝歌公主手裡,輔國之權交到宋丞相和太尉趙參堂手中,邊境兵權準允武康侯顧家握著。

    看似分權,實則在為小皇帝集權。

    防止任何一方生出異心,皇權皆能聯手餘下兩方與其抗衡。

    是以,這情報暗樁極有可能就在寧常雁本人手中,是先帝給幼帝微弱皇權增添的分量。

    可假設這個推斷成立,是否能夠說明寧常雁一早知曉趙參堂的為人處事,身為一國之君斷然容不下逆反之臣。那麼,究竟是她在鬥趙參堂,還是寧常雁利用了長公主黨與太尉黨不和的矛盾,借她之手除去趙參堂。

    ……細思恐極。

    穿廊風忽而大了,刮過刺耳的系統電流音。

    又開始頭疼了。

    寧扶疏攏緊斗篷的同時,強迫自己把對寧常雁生出的那點不信任,趕緊撇離腦海。

    而後,她深呼吸了幾口冰涼空氣,身體隨之恢復正常。

    其實換個角度,照先帝擅弄制衡權術的慣用手段,不排除他將情報當做另一份權,再度分給了其他信任之人。

    有一個名字徐徐浮出水面:沁陽大長公主。

    先帝幼妹,不愛權勢愛美男,不摻和朝堂黨爭,不存在干政外戚,不失為最中庸的合適人選。

    暮色四合,月澹霜冷。寒雁孤飛徘徊,高殿鴛瓦碧甍。恍恍惚惚沉吟了一路,不覺更深夜闌棲鴉鳴啼,直見搖曳燭光倒映軒窗暖,方才剝離思緒回神。

    殿前伺候的小黃門聽見鳳輦金鈴聲,立刻打起精神,端正腰板。

    待聲響近了,又伏身跪地行禮。

    其中服飾品階最高的一人拾起倚門而放的錦帛繡傘,小跑到鳳輦前,躬著脊樑將傘撐在寧扶疏頭頂。這是長公主殿下冬日出行的規矩,縱使天公作美未降雨雪,也必得撐傘遮擋砭骨寒風。

    “長公主殿下安。”那太監行禮後道,“您可終於來了,陛下已經候您多時了。”

    寧扶疏淡淡“嗯”了聲,步態雍容行到簷廊下,突然開口問:“你叫什麼名字?”

    那太監嗓音格外尖銳:“奴才方緣貴。”

    寧扶疏彷彿只是隨意詢問,沒再多言,雲履跨過朱漆紅木砌的高門檻。

    她將袖中卷宗取出遞給小皇帝,姐弟二人之間從不講究那些虛禮。寧常雁接過卷宗後,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打開查看,而是讓皇姐坐到自己對面,再將小案上的茶點推去她面前,說是特地命膳房做的。

    寧扶疏確實有些餓了,捻起碟中的龍井茶酥及百果松糕各吃了一塊。

    香甜鬆軟,全是依照她口味準備的。

    又端起鳳紋瓷盞,抿了兩口新鮮竹瀝水泡製的洛神花茶潤喉,看似不經意問道:“今日怎沒瞧見黃世恭?”

    適才引她進門的那個方緣貴,身著緋紅宦官服,衣前團繡荷花,是正四品掌印太監的袍子。

    而從前東宮掌印太監便是黃世恭,太子登基後自然順勢成為御前掌印大太監,什麼時候這位置竟換了人。

    “嗐,皇姐別提了。”寧常雁煩心地擺擺手,“老東西興許是最近年紀大了,總愛說糊塗話,交給他的差事也辦不好。朕實在沒法繼續用他,就讓人歇著了。”

    “原是如此。”寧扶疏點點頭,“年歲大了,犯糊塗也無可厚非。”

    隨後又思及禁軍副統領上次來府裡,說寧常雁賞了黃世恭一頓板子,下手沒留情,事後也做得絕,默著想了想終是忍不住多囉嗦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