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行也 作品

第30章 疑心(雙更)

    照理說, 勝敗乃兵家常事。

    大楚與朔羅隔山而望,歷來不睦。數十年間,楚兵佔過對面城池,也丟過境內土地;斬殺過敵軍將領, 也犧牲過我軍同袍。

    大大小小的摩擦記在軍事冊子上, 就像菜市口賣豬肉老王的賬簿, 厚厚一沓本子,寫都寫不下。

    可從沒有哪次,打得這般慘烈:三萬士兵全軍覆沒,主將屍骨無存, 主帥下落不明。清州僅剩下的兩萬兵馬群龍無首,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向北派援兵, 還是駐東抵月蠡。

    寧常雁當即傳召太尉入宮覲見。

    先商議代替顧鈞鴻的主帥人選,再部署如何從四周臨州調兵增援最能解燃眉之急。

    凡遇到棘手難事, 優先過問長公主意見是小皇帝自幼的習慣。如今已然到了能夠親政的年紀, 依舊不曾改變。

    若放在往常,寧扶疏心中一旦有主意了, 必定將因為所以說得頭頭是道, 讓人難以反駁,最終讓寧常雁依著她的預期擬旨下令。態度頗顯強勢, 這也是朝臣私底下議論朝歌長公主把持朝政的原因之一。

    可今日,她卻沒有直接開口,拿捏不準徐向帛那個人,於是把皮球一腳踹給趙參堂:“舅父執掌軍政要務,熟知各州軍務, 舅父來說吧。”

    趙參堂擱下茶盞, 並不起身, 只應了一聲是,續道:“老臣拙見,九門提督林羨或可領帥印。”

    “一來,林羨曾任過四年的隴西節度使,對軍中事務甚為熟悉;二來,他在金陵待得久了,巡防營和十六衛對他言聽計從,手裡權利太大,老臣以為是時候該煞一煞了。”

    “至於增援,從邯州調配五萬兵馬即可。對面既是朔羅,我方便只需將原本對付朔羅的兵力轉移到清州,問題自然迎刃而解。”

    寧常雁聽聞點了點頭,看似認可同意,但沒表態,而是反問:“皇姐以為如何?”

    寧扶疏看了眼坐在自己對面的太尉趙參堂。

    俗話說外甥像舅,細看之下,寧常雁的眉眼和這位舅父還真有五分相似。只是趙參堂年邁,接近半百,比之寧常雁神態不經意流露出稚嫩,他更顯得歷經官場浮沉,叫人辨不清城府深邃。

    但可以確定,一品官袍下那顆心又野又黑。

    寧扶疏淡淡收回視線:“舅父所言不妥。”

    “本宮想問舅父兩個問題。”她隨即道,“九門提督形同十六衛統領,說一句林羨如今掌管金陵兵權,不為過吧?舅父現要把人派去清州抵禦朔羅,屆時林羨戰勝,於北地軍營裡豎立起威望,便等同於一人握住兩處軍機。”

    “究竟在分他的權力,還是在給他兵權?”

    果然,她話才說到一半,寧常雁的兩撇眉毛就擰到了中央。

    “第二個問題。”寧扶疏不容分說繼續,“調邯州兵力往清州,舅父有沒有想過,如果此前是朔羅的聲東擊西之計該怎麼辦?敵方見到我軍轉移兵力,立馬集結大部隊進攻邯州。到那時,才是真正的邯州危矣,北境危矣。”

    “皇姐所言有理。”

    寧常雁應和得快,順帶複述了一遍歸總出來的結論:“不能讓林羨去清州,不能從邯州調兵。”

    趙參堂嘴角猛然抽搐了一下,恨得牙癢癢,這沒主見的小崽子。

    明明他小的時候自己也沒少帶他,怎麼偏就只認準寧扶疏這個長姐的話聽。

    趙參堂心底霎時攀出一條尖牙獠利的毒蛇,陰冷蜿蜒著血管骨骼纏繞。他心想:殺了寧扶疏就好。只要朝歌長公主死了,他掌權大道上就再沒有障礙。

    老狐狸演技好,滑頭會裝得很,心思再毒辣,面上也絲毫不顯露。寧扶疏卻在寧常雁駁回他諫言時衝他歪頭笑了笑,看得趙參堂背後陡竄起絲絲毛骨悚然。

    這回不需要小皇帝再問,寧扶疏接上自己的話鋒:“清州以西為隴州,以南有永州和襄州,三地皆不與鄰國接壤,無外患之憂。不如從三州各調配一萬五千人馬增援。既可救清州近火,又可防朔羅聲東擊西。”

    “就照皇姐說的辦。”寧常雁深以為然,當即提筆蘸墨,沒喚中書舍人,直接自己擬旨。

    寫到一半,忽又頓住。

    抬頭詢問:“皇姐還沒說主帥人選,林羨不妥,還有誰可堪此任?”

    寧扶疏抿了抿唇,斂在袖袍內的手指勾住錦緞,深吸氣下了決心:“臣舉薦,徐向帛。”

    語罷,她沒聽見小皇帝一如既往地附和。

    取而代之的,是筆桿擱在白玉筆山磕出清悅脆響。

    “徐向帛?”寧常雁緩緩念出這個名字,吐詞不太熟練,反問道,“朕怎麼沒聽說過這個人?”

    “老臣也沒聽說過。”趙參堂見縫插針。

    說出去的話猶如潑出去的水,寧扶疏這下就算想收回也來不及了。

    她告訴自己,顧欽辭對北境每寸土地城池、每個士兵百姓的感情與熱愛比她更加深沉,能被他提及與顧鈞鴻並肩的人,縱使無名之輩又如何,必有過人之處。

    這般堅信後,再啟唇的話隨之底氣足了許多。她道:“孔明先生出山前,玄德公也沒聽說過臥龍之名。”

    將徐向帛比擬孔明,寧常雁喻作漢昭烈帝。

    寧扶疏站起身,走到殿側懸掛的羊皮地圖前,纖長玉指點在清州穆城:“徐向帛此人為穆城副將,驍勇善戰自是不必說,他還曾在顧鈞鴻手底下任職過,熟讀兵書,行軍佈陣膽大心細,迎戰詭計多端的朔羅人不會吃虧。”

    “再者……”鳳仙花紅豔麗的蔻丹指甲徐徐劃到清州邊境,她淡淡地瞥了眼趙參堂,復又收回目光,“徐向帛自小在清州長大,駐守邊陲多年,和林羨比起來,二人誰更熟悉地形及軍務?”

    答應不言而喻。

    短短几句話,四兩撥千斤,把趙參堂的諫言踩在腳底下摩擦。

    可那清州地勢遼闊,不似澤州與邯州遍地黃沙戈壁,貧瘠得連點油水都撈不著。臨海之地能做的生意買賣、能賺的黃金白銀多如牛毛,只要擊退朔羅,清州就是一塊天高皇帝遠的大肥肉,他怎甘心拱手讓給長公主。

    趙參堂眼底閃過一抹精光,倏爾深以為然地捋了捋下巴短鬚:“照這麼說,確乃徐向帛更合適些,只是……”

    他驀地頓住,好像驟然想起什麼收了音。

    寧常雁目光落在他身上,等候了半天也沒等到後文,殿內闃寂得可聞呼吸聲,不由催促:“舅父想說什麼?”

    “一些不當講的話罷了,清州戰事要緊,老臣便不耽擱陛下擬旨了。”趙參堂搖頭試圖把話題含混揭過去,但老狐狸那隱有中年皺痕的額頭卻因擠眉越仄越深,似能夾死一隻蒼蠅,欲蓋彌彰。

    “什麼不當講的話?舅父何時也變得吞吞吐吐了。”寧常雁最不樂意聽這種故弄玄虛的說辭,非要問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