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行也 作品

第22章 秋遊(三合一)

    八月初一, 流水宴。

    顧欽辭暗暗決定不會去,寧扶疏也確實沒給熙平侯府遞請柬。

    無他,只因這宴席意義略微特殊,顧欽辭倘若去了, 不合適。

    五日前, 寧扶疏的皇姑姑沁陽大長公主回到金陵。她此番遊歷山川河流不僅蒐羅了各州郡的俊美郎君, 還將表侄女靜姝郡主帶離了夫婿家,霸氣給男方留下一紙休書。

    若在早兩年,靜姝郡主也算是貌美名動金陵的大家閨秀之一,是世家貴公子踏破府宅門檻, 傾心求娶的對象。

    可誰都沒想到,尊貴郡主竟瞧上了一個進京趕考的窮書生。

    及笄少女情竇初開, 被戀愛甜蜜衝昏頭腦,不顧家中父母反對, 跟著書生私奔。

    好在那書生爭氣, 考中進士及第,外放地州為官, 靜姝郡主便壯著膽子向皇帝求了賜婚聖旨, 下嫁寒門。

    故事到這裡,本該是一樁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佳話。奈何晴天會下雨, 走路會摔跤,佳話也常常陡生變故。

    男人嘴上說的深情最信不得,昔日書生成了七品縣令,坐鎮天高皇帝遠的縣城,誰也管不到他。男人骨子裡的劣根性逐漸暴露, 開始揹著靜姝郡主逛青樓, 養外室, 甚至寵妾滅妻。

    靜姝郡主少時很長一段時間都養在沁陽姑姑身邊,多少學了些大長公主的恣意剛烈,察覺夫君變心,她當即執筆蘸墨,寫下休書,甩到臭男人臉上。只留一句恩斷義絕,策馬回京。

    後在半途偶遇沁陽大長公主,靜姝郡主放言此生不入愛河,她要學沁陽表姑和朝歌表姐豢養面首,戲耍情愛。

    是以,今日這場流水宴,邀請了諸多相貌俊俏且未曾娶妻的小郎君,只等靜姝郡主從他們當中挑選閤眼緣的。

    馬車悠悠駛出皇城,郊外棲霞山因秋楓彤紅勝火而負盛名,每逢秋日層林盡染,成了金陵貴人設宴的首選地。

    寧扶疏今晨梳妝打扮花得時間略久,這晌日頭漸上中天,已經晚過赴宴的時辰,車伕驅馬動作不由得急了些。馬車匆匆行過蜿蜒平坦的青石板路,接下來需得穿過一條林間小徑。

    車廂內,寧扶疏正閒適品著花茶,突然,馬車猛地歪斜向側邊,驚得溫熱茶水劇烈晃動,潑灑到她皮膚上。同一個瞬間,馬車停滯,不再前行。

    “怎麼回事?”寧扶疏擱下茶盞,用絹帕擦淨手上茶漬與茶末。

    “殿下,咱們的車輪不小心陷進了泥潭裡,暫時走不了了。”駕車侍衛在外道,“辛苦殿下先下車等一會兒,屬下這就動手嘗試把車推出來。”

    前兩日連夜降雨,山間土壤鬆軟潮溼,承不住華貴馬車的重量。

    寧扶疏只得站在相對乾燥結實的土地上,琳絮為她提著曳地長裙,避免衣襬沾染泥汙。期間,她抬頭看了眼穿透樹葉縫隙的斑駁日光。

    晌午了,肚子響起了空城計。

    眼見四名侍衛大汗淋漓,深陷泥地的車輪卻毫無反應,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繼續走。

    寧扶疏情緒稍顯低落,好餓……

    她嚥了咽口水,吩咐:“琅雲,你回車裡去一趟,把小案上那盤藕粉桂花糖糕拿來。”

    “是。”琅雲半踮起腳尖,踩碎步小跑。

    倒也奇怪,寧扶疏沒聽見她的腳步聲,反而捕捉到馬蹄踏踏傳入耳中,由遠及近,愈來愈明顯。

    她不禁尋聲轉頭——

    滿目橙紅中出現了一個黑點,而後逐漸變大,變得依稀能看清馬背上玄色衣衫的男子手握韁繩,策馬狂奔。他身後紅楓漫山遍野,風吹落霞紅一片,似灼灼火焰墜入他廣袖俊逸,如同一幅渾然天成的美畫。

    駿馬在靠近寧扶疏時緩了速度。

    她仰望坐在高頭大馬上那背脊挺直的人:“侯爺怎麼在此?”

    顧欽辭馳騁一路,鬢髮微亂,平添率性。

    他道:“自然是登山辭青,賞楓秋遊。”

    “殿下又怎會在此?”

    “本宮……”寧扶疏頓了頓,琢磨著該怎麼委婉措辭,才能顯得幫靜姝郡主擇選面首這句話聽起來比較正經。

    她霓裳華麗,被顧欽辭平淡目光盯著,最終只憋出兩個字:“赴宴。”

    顧欽辭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卻也懶得探究,隨意點了點頭後兀自雙腿夾緊馬肚,結束這截看似聊了幾句但其實什麼都沒聊明白的寒暄:“那便願殿下與友人樂得其所,臣先行一步。”

    寧扶疏客氣回說:“侯爺慢走。”

    兩人之間言辭有度,謙讓有禮,怎麼看都不像拜過天地的夫妻,反而更似點頭之交的同僚。寧扶疏打心底裡覺得這種狀態正正好,既不會使顧欽辭憎她恨她動殺心,又不會狎暱過度打擾到顧欽辭隨性自我的生活。

    可惜往往天不遂人願,不遠處推車的侍衛匆匆跑到寧扶疏面前,抱拳揖身請罪:“殿下,馬車陷得實在太深,屬下幾個不小心把車軲轆軸弄斷了,這馬車大概……大概……”

    寧扶疏皺眉,她是知道車軲轆軸作用的,幫吞吞吐吐的小侍衛接上話:“壞了?”

    侍衛低頭:“屬下無能,請殿下責罰。”

    寧扶疏肚子餓的時候心情通常不太好,煩躁揉動額穴:“本宮責罰你有什麼用,這馬車不還是壞著不能走。”

    一群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

    她如今所在的位置是半山腰,上行和下行都一樣困難,要說辦法,也只有讓侍衛徒步爬到山頂,請沁陽大長公主派輛能用的馬車前來接她,只是苦了她得在陽光下站大半個時辰。

    秋分的暖陽尚帶有三分夏日餘韻,晌午撐在頭頂,灼烈溫度刺得女子嬌嫩皮膚泛起隱隱刺痛。寧扶疏不得不抬高手臂,用自然垂下的寬大衣袂,遮擋住面部。

    驀地,照在臉上的陽光似乎暗了暗。

    寧扶疏低著頭的視線看見了四隻打著蹄鐵的馬蹄,她緩緩移開衣袖,目光往上,是男人銀紋雲繡的黑色錦靴,再往上……

    顧欽辭不知何時又回來了。

    他朝寧扶疏伸手:“上來,臣送殿下。”

    寧扶疏眼眸眨動,心道她若上了顧欽辭的馬,就可以避免遭日頭曝曬,可以早些吃上宴席珍饈。但如若不上顧欽辭的馬,便只剩下方才設想的,乾等一條路可走。

    她從不喜歡委屈自己,猶豫不超過半秒鐘,把手交到顧欽辭掌心,瞬間被對方扣住五指。

    顧欽辭單臂用力,不費吹灰之力就把身輕如燕的女兒家拎到馬背,安排她坐在自己身前。

    他沉聲道:“殿下坐穩了。”

    話音落下,駿馬如離弦之箭跑出數里。

    琅雲拿了點心下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衝著自家主子的背影招手大喊:“殿下,您的藕粉桂花糖糕!”

    那麼遠的距離,她沒指望聲音傳過去。

    可下一秒,琅雲眼睜睜看見遠處馬匹緩下飛奔的步伐,掉頭朝她跑來。近至身前時,顧欽辭彎腰側身,長臂一撈,琅雲拿在手裡的糕點眨眼間沒了,馬影子也沒了,徒餘泥地裡一排整齊的蹄印子。

    顧欽辭將裝滿糕點的絲帕塞進寧扶疏手裡,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的人眉眼頃刻綻開笑意。

    金秋時節的新鮮桂花香味馥郁,鋪開在唇舌間,經久不散。又有獨屬於夏日的清新荷香隨著細細咀嚼,緩緩鑽出。桂花芬芳由濃到淡,荷藕清雅由淡到濃,兩相融合得恰到好處,寧扶疏越吃越上癮。

    顧欽辭坐在她身後,看不見她臉上神情,卻知道寧扶疏往嘴巴里塞糕點的速度愈漸變快。

    他就想不明白了,好歹也是大楚最尊貴的長公主,什麼山珍海味沒吃過,這名字一長串的糖糕真有那麼好吃?

    顧欽辭抿唇悶聲道:“殿下,臣肚子餓。”

    寧扶疏聞言低眸瞥了眼自己掌心糕點,又抬頭看了眼男人因御馬崩騰而顛簸甩動的高馬尾。

    自己借乘他的東風上山本就是欠了人情,有點禮尚往來的小小要求總不能拒絕人家。

    手臂向後彎折,大方且爽快地將糖糕遞到顧欽辭面前,任他拿。

    顧欽辭無奈笑了聲:“殿下,臣沒有手。”

    由於寧扶疏和他同乘一匹馬,顧欽辭生怕嬌生慣養的長公主沒坐穩摔了,因此隨時隨刻都用兩隻手握馬韁繩,實在騰不出空吃東西。

    寧扶疏若有所思,顯然覺得這確實是個問題,瑩白如玉的手指隨即捻起一塊糕子,直接送到他唇邊。彷彿在用這種方式告訴他,雙手沒有空,嘴巴總有空吧,這樣就可以吃了。

    顧欽辭臉頰突然有些熱。

    他一個大男人,要人喂著吃飯算怎麼回事。

    丟人,太丟人了,他才不接受被寧扶疏喂。

    ……頭卻已經低下,一口咬去大半塊糕點。

    香軟可口,甜度適中,顧欽辭霎時眼睛亮了亮,將另外半塊糖糕也吃掉。

    寧扶疏的聲音混著微風傳來:“怎麼樣?”

    誇讚的話下意識脫口,但及時被顧欽辭攔在牙關後,咽回肚皮裡。

    他開始琢磨,要是說好吃,顯得自己很貪戀口腹之慾似的,且又會顯得自己沒見過世面,輕易就被一小塊糕點拿捏住,還會顯得自己好像很認可寧扶疏的東西。

    顧欽辭壓住上揚的嘴角,忍住吞口水的衝動,淡淡開嗓:“一般,不怎麼樣。”

    寧扶疏絲毫沒有懷疑,點點頭表示知道。她心想北地菜式重油鹽,江南則喜甜食,顧欽辭初來金陵一年,無可免俗地還沒適應兩地口味差異,便不勉強他,獨自一人吃完剩餘所有糖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