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行也 作品

第21章 彆扭(三合一)

    老管家立馬閉唇噤聲,聽他吩咐。

    顧欽辭道:“我要再進宮一趟。”

    老管家不明白為什麼他剛回來又要走,且這會兒已將近亥時,滿城萬家燈火逐漸熄滅,瑰麗恢弘的皇宮也已安眠。這會兒進宮,能做什麼。

    但他是老侯爺身邊的心腹了,只知絕對遵從少爺命令,不多問、不質疑。點點頭答應:“老奴去備車。”

    顧欽辭攔住他:“夜間街巷無人,備馬吧。”

    趙太尉要殺寧扶疏,李皇后帶去昭陽宮的琴師中有刺客。性命攸關的大事兒,半分半秒都耽擱不得。

    馬車笨重太慢了,只有駿馬最快。

    昭陽宮中。

    駙馬爺走後,小郎君再一次彎腰俯身,薄唇緩緩落下。

    他清晰聞見寧扶疏身上體香悠然清雅,和長公主明媚驚豔的容貌各是兩處極端,血液彷彿燃起一團火,有什麼東西叫囂躁動著,愈來愈熱。起初生澀的動作頓時變得急切,想不顧她長公主身份,想逾越地狠狠吻下去。

    亞當即將吃到禁果,忽然,寧扶疏伸手抵住了他的肩。

    小郎君不得不停下,盈盈眼眸流露出狐疑。

    “下去吧。”寧扶疏紅唇翕動,頂著最嬌俏的容貌,卻吐出最無情的話語。

    小郎君猜不透她為何突然變卦,惴惴不安地跪下,長睫低垂顫動著:“是奴哪裡做的不好嗎?”

    “殿下告訴奴,奴一定改。”

    “與你無關。”寧扶疏道,“下去吧。”

    相同的話重複兩遍,便是絕無商量餘地。縱使小郎君再不甘心,也只能緊著小腹,退回琴案前撫琴奏曲。

    寧扶疏懶洋洋打了個哈欠。

    李月秦將一切都看在眼裡,她瞥過寧扶疏明顯比方才懨然的神情,一語中的:“因為顧侯爺?”

    聞言,寧扶疏把玩椅上雕花的手指驀地一頓,想否認說不是,但話音卻似卡在喉嚨間,難說出口。

    她是沒了興致。

    在見到顧欽辭之後,青年銀冠革帶,孑然站在殿門前,渾身被雨水打溼也擋不住他氣宇軒昂。

    獨立於奢貴的紙醉金迷之外,也獨立於蕭瑟的夜聆秋雨之外。只遙遙相望一眼,英氣眉宇和深邃瞳眸間襲來侵略感,是那種戰場上所向披靡的侵略感,令人傾羨。

    過後再看面前小郎君,美則美矣,可無端覺得陰柔過甚,缺了些什麼。濃烈興趣不禁褪淡。

    寧扶疏坐在至高無上的位置,向來不喜歡勉強自己,也沒必要勉強自己。有興致便招幸,沒興致便作罷,簡單的一一對應關係而已。

    李月秦將她的沉默理解為承認,調笑揶揄:“其實我倒覺得,顧侯爺挺有正房風度的。他既然不打擾,那不就是給你隨意玩兒的機會嘛,朝歌你便是幸了誰再領回府去,他應當也不會置氣。”

    “難道說……”她驀地頓了頓,瞪大眼睛,“朝歌你如今寵誰幸誰,還得同他商量,經他同意?”

    寧扶疏扶額:“……沒有的事。”

    “真是越講越離譜。”她趕忙打斷李月秦不著邊際的混話,“堂堂皇后娘娘,天下女子的表率楷模,且聽聽看你自己說的這些,合適嗎?”

    李月秦不在意地聳了聳肩:“如今天下女子的典範可不是我這個皇后,而是長公主殿下你。”

    “開女子學文習武,入朝為官的先河,創女子昂首挺胸,不再屈膝伺候男子的新風,我覺得哪哪都合適得很。若非我嫁入宮中身不由己,定也同你和沁陽大長公主一樣,蒐羅天下美男子,看他們絞盡腦汁討好自己。”

    她口中的沁陽大長公主是先皇的么妹,也是寧扶疏的親姑姑。

    自豆蔻年華初曉人事起便風流成性,推拒掉先皇給她擇選的所有駙馬,坦言自己庸俗自私,不會深情愛誰,也不會相夫教子。縱使非要說喜歡,那她也只喜歡年輕貌美的小郎君。

    若追溯養面首的本源,沁陽大長公主才是真正的開山鼻祖,朝歌長公主後來種種都是跟這位皇姑姑學的。只不過沁陽大長公主不干預朝政,不顯露鋒芒,時下儒生批判傷風敗俗的矛頭指不到她身上罷了。

    “說起來,沁陽大長公主在外遊歷半年有餘,算日子也是時候回金陵小住準備過年節了。”李月秦續道,“如若她再像往年一樣辦流水宴,邀你品鑑各色美男子,你去不去?”

    “為什麼不去。”寧扶疏隨口反問。

    “你如今畢竟成婚有了家室,像顧侯爺那種從腥風血雨中廝殺過來的人,脾氣多半不太好。”李月秦道,“我是擔心你如果太下他顏面,那邊跟你鬧起來難收場。”

    寧扶疏慵懶一笑:“你剛才還說他有正房風度。”

    話音落下的瞬間,李月秦還沒來得及再開口說些什麼,“砰——”,熟悉的巨響將琴音斬斷。

    寧扶疏不禁抬眼,只見顧欽辭身上衣裳沒換,卻比半個時辰前更加溼,說是從江河湖海里撈出來的都有人信。

    他大口喘著粗氣,這回沒有來了就走,反而急匆匆地衝進殿內。漆黑眼瞳一瞬不瞬地緊盯著寧扶疏,在望見鳳椅上女子杏眼睜得斗大,內裡寫滿疑惑,倏爾緊繃的嘴角放鬆,笑了一下。

    寧扶疏沒死。

    長公主沒事。

    刺殺沒發生。

    顧欽辭腦海中反覆飄過這三句話,忽然間竟生出些許劫後餘生的慶幸。猶如戰場上深入敵營的兄弟毫髮無傷歸來,活生生站在他面前,那種鋪天蓋地狂卷的喜悅,牽動眉目舒展。

    寧扶疏從沒見他這樣笑過,發自內心的笑意好像清水裝滿囊袋,輕輕一碰就會溢出來。

    中和掉他眉眼間冷意冽然,好看得緊。

    但這樣的笑容並沒有在顧欽辭臉上停留太久,甚至寧扶疏來不及捕捉欣賞,他的目光頃刻間變得陰沉,如夜間尋覓獵物的貓頭鷹,逡巡掃視過煥金大殿,彷彿在探查什麼。

    寧扶疏沒遇刺說明刺客尚未行動。

    他得揪出刺客才算一勞永逸,顧欽辭想。

    除卻十六衛禁軍,任何人進宮皆需要搜身,不得攜帶兵刃利器,連身有侯爵的他都無法避免。但想要在守衛森嚴的皇宮大內刺殺長公主,要麼一擊得手,要麼滿盤皆輸,所以刺客必須持有兵器。

    或者說,必須藏好兵器躲過禁軍的鷹眼。

    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顧欽辭相信自己對殺意的直覺,他短暫地閉了閉眼睛,只片刻,瞬間唰地睜開。

    這琴音有問題。

    古琴音色深韻悠長,似空谷傳響。可這縈繞殿內的曲調,空弦泛音稍顯尖銳,自然不是琴絃的問題,而是……

    以琴掩蔽,匕首藏在共鳴箱裡。

    顧欽辭兩步衝到撫琴樂伎面前,一掌重重拍在琴案,七絃古琴頓時被震得彈起。他繼而橫手做刀,硬生生將紫檀木製的琴身從正中間劈成兩半,蠶絲細弦嗡鳴顫出嘔啞雜響。

    琴體摔在地面。

    卻見內裡中空,並無刀劍。

    霎時,顧欽辭眉頭皺得恍能擰死一隻蒼蠅,又衝到另一張琴案面前,重複相同的動作。

    ……依舊不見匕首。

    空的,空的,全部都是空的。

    怎麼會這樣?姜昱小人惜命慕權,為了自己的仕途不可能騙他,而顧欽辭也確確實實聽出琴音不同尋常。他愣怔蹙眉,不可置信地站在原地,究竟是哪個環節出現了問題?

    熙平侯相貌丰神俊朗,但到底是自小受邊陲殺伐薰陶長大的,如今這般雙目猩紅地肆虐破壞,屬實令見者心頭震顫,饒是李皇后也不禁被他嚇了一跳,嚥了咽口水對寧扶疏低語:

    “正房風度?我看這更像正房吃醋。”

    寧扶疏:“……”

    她收回自己剛才胡亂說的話。

    顧欽辭算個屁的正房,他但凡有半點把自己當成長公主駙馬,就該懂得夫妻一體,不會鬧這一出叫她難堪。

    要寧扶疏說,李月秦前面有句話是對的,顧欽辭倘若覺得顏面掛不住,勢必會鬧。後宮佳麗三千的君王尚且需要遵守每月十五及盛宴佳節宿在中宮皇后處的規矩,長公主卻在生辰大宴後棄駙馬於不顧,招幸下九流樂伎。

    讓他丟人了,更讓他顧家蒙羞了。

    寧扶疏疲憊地揉了揉額穴,眸光瞥過玄衣男子垂在身側的手掌,古琴殘木扎進皮膚裡,流出潺潺鮮血,嗒嗒滴在淺色珊瑚絨毯,暈開一片緋紅。

    事已至此,爭論孰是孰非沒有意義,得先把顧欽辭的脾氣壓制住。否則,沒準他不僅僅是毀琴,而該殺人了。

    興許李月秦也是同樣的想法,趕在寧扶疏之前對殿內受驚樂伎擺了擺袖:“你們都退下吧。”

    所有人彷彿得救般,暗自鬆出一口氣,連忙踩著碎步往殿外逃。

    可縱然他們將腳步聲放得再輕,也沒能逃過顧欽辭的耳朵,冷聲呵道:“站住!”

    他的聲音不大,渾身散發出的寒意卻足夠嚇得眾人兩股顫顫,額冒冷汗。

    這些人當中有刺客,且很可能不止一個,如果就這樣讓他們走掉等同於放虎歸山。顧欽辭從不幹這種蠢事,他認定李月秦著急催人退下是因為心虛,害怕刺殺計劃被發現。所以當下最要緊的,在於找出確鑿證據。

    但全部古琴都已經被他砸了,告密的姜昱也被他毒啞說不出話,還能怎麼找憑證。

    正當顧欽辭思慮沉吟之際,李皇后突然再度開了口:“熙平侯這是什麼意思?”

    她收起面對寧扶疏時的活潑笑顏,端出少年老成的嗓音:“他們都是本宮千挑萬選出來的郎君,是本宮的人。侯爺越過本宮叱責他們,可有將本宮這個皇后放在眼裡,可有將陛下、將趙府放在眼裡。”

    李月秦給顧欽辭扣下去好大一頂帽子,但男人眉宇間陰鬱沒有絲毫緩和,甚至嘴角勾起一抹輕蔑弧度。

    呵,什麼天潢貴胄,說句大言不慚的,他還真沒把皇帝皇后放在眼裡。顧欽辭自幼在邊關野著長大,讀的可不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聖賢書,而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

    卻偏偏,李月秦提到了趙府。

    她想說的,自然不是區區太尉高官厚祿。

    她在提醒顧欽辭,她雖然嫁給了皇帝,可李月秦仍舊是趙家人。同樣,顧欽辭雖然尚了長公主,可與他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不是寧扶疏,而是顧家。

    顧欽辭想恣意妄為當然可以,但得掂量掂量顧家,還有他的父兄,能否承擔得起後果。

    無異於威脅,只是委婉些罷了。

    寧扶疏今日頭一次接觸李月秦,沒曾想史書上記載不得君王寵愛的這位李皇后,前一秒還口無遮攔地拿顧欽辭開玩笑,後一秒就能翻臉用太尉府權勢排擠顧家父子,傾軋忠臣良將。

    縱使她也認為顧欽辭今夜所作所為太瘋癲太過火,但無論如何,這都不是權臣發難邊境耿耿忠心將士的藉口。

    她看見顧欽辭沾滿血汙的手由松握緊成拳,青筋鼓起爆出,寧扶疏彷彿感同身受到了他的憤懣不平。一如當初他被聖意賜婚,為了保全顧家親族的性命,保全三十萬邊關軍的名聲,不得不放棄志向抱負、放棄此生情愛。

    此刻為了趙太尉不在小皇帝面前抹黑顧家,剝削顧家兵權,他不得不違心順從李月秦的意思。

    不知為何,寧扶疏望著顧欽辭眉峰緊鎖,抿唇隱忍,忽然覺得很心疼。

    替顧欽辭心疼,更替顧家世代忠良心疼。

    她緩緩從鳳椅站起,一步步走到玄衣男子面前,歪了歪腦袋問:“侯爺想怎麼發落這些人?”

    顧欽辭聞言一怔,猜不透寧扶疏突如其來這句發問的內涵,是打算幫著李皇后再踩他一腳?讓他看清楚自己雖頭頂正二品侯銜,但在金陵城其實屁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