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故人

    那些人總還不至於相信一個十歲的孩子有能力偷手機報警,趙嵐把火苗推到身後,自己被那些人關在全黑的房間裡。

    即使連那三年也算上,那大概也是最恐怖的三天,那三天足以摧毀一個人全部的神智。

    趙嵐的記憶在那裡發生了斷裂,只依稀記得懾人的械鬥聲,她歪倒在房間的角落,房間的門被人用力推開,有穿著制服的人衝進來。

    在那之後,趙嵐被救出去,確診了應激的心因性失憶,養了很久的病。

    趙嵐一點點走出來,重新去面對那段過往,找回過去的記憶,想起自己欠弟弟一頓飯。

    “我在那三天裡死了一次。”趙嵐對先生說,“然後用十三年活過來。”

    “那個孩子。”趙嵐說,“我弟弟。”她低著頭說“他慢慢死在了那十三年。”

    那個孩子說過的事,沒有任何一件變成真的。

    那天火苗醒來後為什麼有心事,在想什麼?

    是不是隱約意識到了或許一切未必像想的那樣,即使回家了也不會有補上的四次生日、不會有能賴三天三夜的床

    是不是那個七歲就走失、在外面磕磕絆絆長到十歲的孩子,其實已經對家人隱約有所預感,猜到了一部分可能會有的未來

    但恐怕也猜不到更多了。

    怎麼會有十歲的孩子能猜得到,死去活來多少次、帶著一身傷逃出去,等待他的是那樣的十三年。

    ——就在前兩天,為了最後確定一部分資料的真實性,趙嵐還跟著龔老師走訪過任家的那個人。

    “那個人。”趙嵐說,“他不是最近才瘋的。”

    趙嵐住過很久的醫院,療養過很久,在任塵白帶著駱橙約見龔老師的時候,她就已經懷疑那個人有些不正常。

    所以趙嵐也主動揭開自己的創口,去提醒對方,記憶並不一定就是真相。

    但一個去尋找真相的人,註定不會有辦法理解自己編織謊言、來拼命掩蓋真相的人。

    就像這次趙嵐陪同龔老師去,在特殊管理的病區看到任塵白。

    荀院長沒有刻意隱瞞消息,也沒有禁止人來探望,任塵白知道了駱枳還活著————應當是任家人告訴他的。

    正常到就像是個沒有病的人,還像在咖啡廳裡一樣,彬彬有禮地和他們問好。

    就連新來的護工,也會誤以為他沒病————如果不去看那張仔細蓋著被子的空病床的話。

    任塵白沒和他們說幾句話,就抱歉地說小枳要吃藥了,回到那張空病床前。

    他做的那些事,就好像是那裡真有個人。

    大概還是個很冷漠抗拒、完全不配合治療的病人。要任塵白輕聲慢語地哄上很久才願意吃一口藥,然後就又不再有反應。

    所以任塵白也只好把藥放下,他完全不因為這件事生氣,也不因為這個就不耐煩,只是坐在病床邊的地上。

    他對著空病床,低聲一樣一樣道歉,數自己犯過的罪。

    ……這是他能接受的極限了。

    送她們走的時候, 荀院長對她們說, 任塵白沒辦法想象其他的可能。

    任塵白沒有辦法想象,被他那樣對待過的駱枳,是怎麼還能咬著牙和血吞,拼命一刀一刀剜淨舊瘡痼疾,頭也不回地闖去新的人生。

    不論誰這樣對他來說,任塵白都只認為這是他們來騙他的假象。因為換了他自己,叫他來一百次一千次,也絕對不可能撐得過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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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龔老師其實也沒有想到。

    她知道那個孩子一定不會讓霜梅失望,但也沒有想到會這麼快———快到連她自己也還沒準備好。

    大概人本身就是種會去想如果的動物。龔寒柔在拍攝後面那幾期的紀錄片時,也曾經在某次深夜收工時,忍不住問過趙嵐。

    如果她當初沒有固執地恪守紀錄片拍攝的不干涉準則,沒有一味地相信任塵白、沒有因為友人的過世而回避這個題材這麼久,是不是一切就不一定會走到這一步。

    這大概是每個紀錄片導演都會遇到的問題,不會有答案,她也並不是想要趙嵐給出答案。只是她覺得後悔,這種後悔不屬於任何身份和職業,只是因為或許有可能——哪怕在任何一個地方出現變動。

    哪怕有任何一點不同,或許有可能,他們能從漆黑的冷水裡抱出那個孩子。

    ……

    趙嵐被消息的提示音忽然扯迴心神。

    她看到明熾發來的消息,就立刻緊張起來,不停握先生的手∶“來了,他們來了,就在樓下。”

    “我去接。”先生起身,“車牌號是多少?”

    趙嵐按了幾下屏幕, 把消息轉發給他, 又立刻點了一大桌子廣式早茶, 特地囑咐了不要蛋清製品。

    這些茶點就要趁熱吃, 如果叫得早了口味就不會那麼好, 現在點是最合適的。

    剛才還憂心忡忡、東想西想的人,這一會兒已經顯然滿心期待,興沖沖忙碌起來。

    先生站在旁邊,笑著拍了拍她的手背,照著消息給的地址快步下去接人。

    趙嵐一口氣點完了單。

    她迫不及待地回到餐位旁,準備再好好整理一下衣領跟袖口,不讓弟弟看到手上和頸間的那些疤痕。

    趙嵐從包裡取出小鏡子,看到從另一個方向走來的人時,視線卻忽然凝了凝。

    ……有人正朝她走過來。

    對方顯然是等先生離開才來找她的,她之前就覺得這人的身影稍微有些眼熟,但也沒多放在心上。

    一個完全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趙嵐心頭沉了沉。

    她放下鏡子,握住身旁的手機,直接叫出來人的身份∶“駱先生。”

    駱鈞腳步一頓,停在桌前。

    雖然一直都很清楚這個人的存在,但趙嵐其實沒怎麼見過駱鈞。

    所以即使對方不知在什麼地方發現了她、一路跟著她過來,趙嵐也沒能立刻察覺————她上次見到這個人,其實是在任塵白的病房。

    她們已經要走的時候,趙嵐看到駱鈞去探望任塵白。

    ……說是探望任塵白, 用更確切也更詭異的說法, 其實是去探望"駱枳"。

    荀院長告訴她們,駱鈞是清醒的,他只不過是在來見任塵白的時候,心照不宣地默認了對方的這場可笑的幻覺。

    駱鈞的照料甚至比任塵白更細心,更周全,更不眠不休。沒人知道他這麼幹有什麼意義————因為本來也不可能有任何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