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墓園

    他們接下來要出門,去更遠的地方玩,去看更遠的世界,他也會變得更厲害。

    ……所以他想稍微有那麼幾分鐘,不太厲害一下。

    最後一下。

    明危亭像是猜到了他要說什麼,不等明熾開口,就揉了揉他的頭髮,溫聲說∶“我去問問祿叔,車什麼時候來。”

    明熾彎起眼睛,用力握了握影子先生的手。

    明危亭起身向下走。他走出很遠,回過頭看的時候,明熾一個人跪在墓前,額頭抵著那塊碑石。

    明祿站在遠處,他剛和那個守墓員聊過一會兒,看到明危亭的身影就走過來∶“先生。”

    明危亭點了下頭"不要緊。"

    明祿就也不再多說,只是跟著走進被雨洗過的松樹林裡。地面的松針鋪得厚厚一層,踩上去很軟,空氣裡有淡淡的松香。

    守墓員說,那孩子在墓園裡的時候也從不哭、不難過,有幾次來的時候渾身是傷,都要把傷全藏好不被發現,永遠只說高興的事。

    可一年一年地過,高興的事好像也越來越少了,所以那孩子就抱著吉他來唱歌。

    有很多人都會來墓園尋找安慰,因為故人已經不在,因為逝者是最沉默和不會提出異議的聽眾。

    要是在這裡都只說高興的事,那些沒好過的傷口、一層一層被壓下來的難過,就是真的完全沒有地方可說了。

    ……

    “任家的那個人。”明祿說,“任家沒想到他會做那些事,來致過歉。”

    這其實不意外。任家會有任夫人這種性格的家主,那些人還不至於善惡不分,在知道了這些真相之後,依然選擇包庇任塵白。

    只是有時候,感情壓過理智的人也會因為這一點傷人,甚至放縱惡行。

    過去的任家人一直認為,駱枳再怎麼也是個外人,任夫人的過世畢竟和他有關。

    任塵白從沒對任何人承認過那次爭吵,任家人的視角里,只知道任夫人是去給駱枳準備禮物的時候出的意外。

    加上後來定墓地那次爭吵生出的間隙,他們把整件事遷怒在駱枳身上,認為駱枳多少要為這件事承擔責任,也從沒有人糾正過任塵白的想法。

    明危亭平靜聽完“所以”

    “沒什麼所以了。”明祿說,“這就是他們給的解釋。”明祿說“小少爺又不記得那些事。”

    任家會來致歉,是因為發現了那些公司的合作是駱枳當初留下的人情。

    駱積從任夫人那裡繼承的人脈,他從沒只是自己聯絡,也一直都和任夫人一手創辦的那些嫡系公司分享。只是礙於任塵白的存在,任夫人的舊部也不敢輕易去動。

    現在一切風平浪靜,這些公司重新有了機會,許多人振作起來,不再有過去被打壓和邊緣化時的懈怠應付。那些合作渠道自然也全都派上了用場。

    任家的老家主重新出來管事,他當初曾經用柺杖砸傷過駱枳,這次冒雨來致歉,有多少是為了當初的過錯、多少是為了還人情、又有多少是因為明家,誰也說不清。

    明祿只是親自下了船,聽完了老先生的解釋,又問∶“您知道駱枳已經在海難裡失蹤,被判定死亡了嗎"

    任家的老家主愣了下"可是————"

    他說到這裡,卻又忽然被剩下的話突然梗住。

    他慢慢皺緊眉,回過身,看了看那片被冷色水霧罩著的海。

    "明家沒有這種做事的傳統。"

    明祿和氣地解釋∶“我們不會因為包庇自己人,怕自己人承受不住某個結果,所以就完全不去調查。"

    "我們不會把責任全草率地推給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一推就是十年。"

    “那是個十三歲的孩子。”明祿說,“他被一個心裡最親近的家族罰了十年,這是他唯一推不掉的罪。”

    明祿親自帶人重建望海別墅,他知道里面被人改了多少,知道任夫人精心給那個被她保護的孩子準備的禮物,有多少是被隨意丟棄、有多少是被故意修改抹去的。

    那麼大一個家族,有多少處房產,是不是真的非要去和一個孩子搶長輩留給他的唯一的家?任家的子弟有沒有那麼多,是不是連主宅都住不下,真的非要去佔二樓那一間起居室、去住一間那麼遠的小屋

    是不是別墅非要重新粉刷,把牆上所有的塗鴉都刷乾淨。是不是連那輛車也要儘快挪走,因為花園要擴建,視野不夠開闊。

    駱枳什麼都說不出,他對任家只有虧欠,他完全沒有任何立場去拒絕這些要求。

    那個孩子的性格,也根本不會拒絕這些要求。

    他唯一提出過的請求,就只有不要讓他再去任家,不要讓他再去望海別墅。

    駱枳不知道自己生了什麼病,他把難過全藏起來,全死死壓在連在墓園也不會洩露的地方。他只是本能地知道,自己沒辦法再去望海別墅。

    "任夫人和小少爺的性情是一樣的,他們發現不了任塵白的問題,也完全理解不了那些思路。事情發生了,他們完全想不明白為什麼。”

    明祿看著他,語氣很溫和∶“老先生,我們年紀相仿,看過大半輩子的人和事。”

    "任塵白把別墅借給駱家人,讓那家人陪那位駱夫人去那裡休養,隨意使用望海別墅的時候。"

    明祿問“您真的沒有察覺到一點不對勁嗎”

    任家的老家主一言不發,蒼老的手捏緊柺杖,沉默著立在原地。

    “任家不欠他的。那只是任夫人的孩子,任家沒有照顧他的義務,所以我們也並沒有對付過貴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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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祿緩聲說“但致歉就不必了。”

    任家收留駱枳的恩,駱枳一直在用任夫人留給他的人脈來還,現在那些人脈的確派上了用場,也成了任家在這場風波里的一線生機。

    到此為止,兩不相欠。

    這是任霜梅的家族,是任霜梅一手創辦的嫡系公司,明家當然不會干涉。

    如果任家以後能繼續維護當初任霜梅制定的發展路線,一直好好對待這些公司,他們永遠都不會再過問這家人的任何事。

    "我家的小少爺不記得這些,他不知道你們是什麼人。"明祿說,"知道你們做過什麼的那個孩子,會叫你爺爺的那個孩子。"

    任家的老家主忽然劇烈顫抖了一下。

    他的呼吸發緊,像是想起了什麼往事,愣怔許久,慢慢低下頭。

    ……會叫爺爺的那個孩子。

    十歲的孩子,被任霜梅帶回任家,整個人緊張得發燙,小聲地叫爺爺、叫阿姨叔伯。他們叫那個孩子小火苗,輕輕摸他的頭。手落下去的時候,那個孩子僵站著,全身都在發抖。

    "他成長得太快了。那三年裡他越來越穩重,越來越勇敢,越來越能冷靜地處理好任何情況。"

    明家那位總管和他年紀相仿,語速不急不緩,像是在說他自己的想法∶"快到讓人覺得,他就該像個成年人那樣為所有事負責。遷怒、冤枉、排擠、疏離……他什麼都能承受。”

    “當初那段時間過去,其實也後悔了,不該跟一個孩子置氣,把事做得這麼過。”

    “但這麼去說未免太丟面子了,還是再等等。”

    “沒關係的吧,再等等。”

    明祿看著海面“等以後哪天,把他叫來家裡吃頓便飯,差不多該讓以前的事過去了。”

    任家的老家主死死攥著柺杖,定在原地,依沉默。

    對方的每一句都沒有錯,所以他什麼也說不出。

    不會再有這一天了。

    那個會叫爺爺的孩子已經不在了,睡在霜梅原本想睡的地方。

    那個孩子被帶去見他們的那天,聽見他們和霜梅一樣叫他小火苗,整個人被慌亂和驚喜充滿,眼睛亮得像是被帶回了家。

    ……

    那位任老先生最後沒有再去打擾明熾。

    他留下了一樣任霜梅的遺物————當初辦葬禮的時候,他們那麼遷怒駱枳,沒讓那個孩子拿到任何任霜梅隨身的東西。

    明祿回到船上的時候,任家的老家主還一動不動站在海邊,看著被水霧包裹的海面。

    任夫人不耐煩戴那些多餘的累整飾品,不怎麼戴耳環,常戴的耳釘也都小巧精緻、別具一格。那份遺物就是枚鉑金耳釘,是勁節爽颯的梅枝造型。

    “恰好那邊的進度很快。設計師一見到這個,就調整了原本的設計。”

    那幾位珠寶工藝師就在船上,明祿來得稍晚,就是去取新做好的吊墜∶“要是找到合適的時候,先生把它給小少爺。"

    明危亭接過絨布內襯的盒子,打開查看。

    那枚耳釘沒有任何修改,只是去掉了背後的細針,仔細打磨平整。它原本就已經足夠小巧,被嵌進吊墜也完全沒有任何地方顯得違和。

    鉑金的梅枝純白道勁,和半片亭簷對應,牢牢護住那一小塊被打磨光滑的變色玻璃。玻璃的中央被仔細嵌進去了顆鴿血紅的細鑽,切工精細,光線折射得鮮豔熱烈,像是燃燒的火焰。

    明危亭道了聲謝,轉過身,沿著臺階向上走。

    明熾第一次放縱自己在墓前痛痛快快地哭出來。

    明熾哭的超級爽。

    他自己一點沒出息地拿袖子抹眼淚,想到姨姨一定會來刮自己的鼻子,就又忍不住抿起嘴角。

    臉有點發燙,明熾把額頭貼在碑上,還覺得不夠,又把臉頰也貼上去。

    他深呼吸了幾次,反覆排練了相當多遍,終於有了底氣,卻還是張了幾次口才叫出來∶“媽媽。"

    “媽媽。”明熾小聲說,“我們去玩。”

    ……不論這句話被默唸過多少次。他自己也沒想到,原來說出來的時候這麼疼這麼爽。

    明熾和這片墓園的每棵樹都很熟,和每棵樹都聊過天。他現在想和每棵樹說一遍,他要帶媽媽去玩。

    腳步聲傳過來,明熾一聽就知道是誰,抿起嘴角,眼睛超級亮地抬頭。

    明危亭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把他的寶貝玻璃還給他。

    明熾怔了下,看著自己的掌心。

    他們大概都有很多話要說。

    多到不知該怎麼說清,所以明危亭把吊墜直接拿上來,所以明熾即使不記得很多事,也一眼就認出這是什麼。

    明熾深呼吸了下,他花了點時間回過神,找到自己的嘴和聲音∶“糟了。”

    明熾用力揉了兩下眼睛,低下頭,看著和他一起重新活過來的吊墜。

    “糟了。”

    他嚴格地管住了自己的手和身體,但聲音還是有一點不穩∶“計劃好了只哭三分鐘的。”

    明危亭把手攏在他的頭頸後,低下頭,視線全無旁騖地落進他眼底。

    明熾抿起嘴角,把手掌攤過去,輕聲說∶“先生。”

    明危亭在他掌心輕吻那個吊墜,然後明熾也低頭去親了一下,他整個人熱騰騰地抬頭,發現這一次明先生的耳廓竟然也像是隱隱泛紅。

    明危亭摸了摸他的頭髮,拿起吊墜,幫他仔細戴好。

    細小的搭扣在頸後咔噠一聲扣合,那塊玻璃沿著他的領口滑進去,帶著兩個人掌心的溫度,貼住他胸腔。

    “沒關係。”明危亭摸了摸他的耳朵,輕聲說,“大火苗。”

    明熾垂下眼睫,抿起嘴角笑了笑∶“對,大火苗。”

    明危亭攏住明熾的頭頸,讓他抬起視線,輕輕搖了搖頭。

    明熾微怔,眨了下眼睛看他。

    明危亭摸了摸他的頭髮“小朋友。”

    明熾胸口無聲起伏了下。

    他忽然用力撞進影子先生的懷裡。

    他伸出手,不由分說地抱緊明危亭,力氣使到整個人都在微微發抖。

    明熾很想說話,只是有那麼幾秒裡,他實在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但沒關係。完全沒關係,他們那麼默契。

    影子先生收緊手臂,那隻手牢牢護住他的肩背。

    明熾閉上眼睛。

    他們的心臟隔著胸腔激烈地跳,吊墜那麼好那麼漂亮那麼燙。吊墜跟著他,他帶著他的每個家。

    他們帶著每個家去衝浪,去遠航去潛水,去看日升月落,去當船長。

    他回頭就再買一輛車,還和當初那輛一模一樣的。

    他開得特別熟,他帶著影子先生去飆車去兜風去翻山越嶺,去世界的另一頭。

    “媽媽。”

    他聽見影子先生對姨姨說“火苗帶我們出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