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後盾

    今天晚上的風不冷也不熱。

    月亮越來越高,遊客意猶未盡地慢慢散去,沙灘上逐漸變得安靜。

    公司的人有不少都約好了通宵,被匡礪挨個拎上車,一起去附近定好的酒店,準備明早來看日出。

    方航他們留在海邊,和來接總經理回家的明先生聊了很久。

    久到明熾都已經被塞去沙灘椅上,蓋著毯子睡了好幾覺。每次睜開眼睛,還能看到一群人在篝火旁的影子。

    明熾出了一會兒神,迎上坐在附近的明祿投過來的視線,深吸口氣∶“超級舒服。”

    他其實有點熱,忍不住悄悄把毯子踢開了一半。可惜很快就被祿叔發現,換成了一條依然被蓋得嚴嚴實實的、涼快了不少的空調毯。

    明熾這會兒身上完全沒力氣動,的確也不適合著涼。他聽話地在那條薄毯底下躺平,被祿叔敲腦袋,就彎著眼睛道謝。

    “累了就先回家。”明祿幫他把汗溼的額髮撥開,“回郵輪上也行,先生一會兒就回去了。”

    明熾暫時哪兒也不想去,他搖了搖頭,又去看不遠處的影子。

    明先生在“閒聊”這件事上的能力還遠沒進化到自如水平,多半隻是聽著這些人說,極少數時候才會打斷,提問上一兩句。

    不讓明總經理這個當事人本人參與聊天,還把他塞到這裡睡覺,想也知道,一定是聊他在淮生那三年的事。

    ……

    也不知道怎麼會有這麼多可聊,竟然到現在還沒聊完。

    祿叔幫他提出批評“很過分。”

    明熾笑著搖頭,他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又睜開。

    這樣說或許有些奇怪——但他每次睜開眼睛,其實會忽然有那麼幾秒的晃神,覺得自己好像才真正醒過來。

    不是從那些格外舒服的疲倦,以及半睡半醒的安穩睏倦裡。

    是更浸長的、他一度以為不會有出口的夢魘。他不清楚自己是什麼時候掉進去的,但這種感覺其實一直蟄伏在黑暗深處,或需要拿年來做單位,也或許更久。

    或許是被從他記憶裡抹掉的那十年。

    “我看了那些信,祿叔。”明熾說,“我很喜歡我自己。”

    "我想,如果我遇到十年前的我————不論遇到什麼時候的我,我都會去和他做朋友。"明熾笑了笑“肯定有許多要糾正的地方,要調整的想法……不過我還是會很喜歡他。”

    “我們也會。”明祿說,“先生昨天還提起這件事。”

    明熾微微睜大眼睛,好奇地轉過頭來聽。

    明祿撿起鐵釺,撥了兩下篝火,讓它燒得更旺∶“先生睡不著,我們聊天。討論到這種可能性,聊了聊直接把你扛上船帶走的幾率。”

    討論的結果是計劃成功的幾率微乎其微。

    這並不奇怪,畢竟明熾在十幾歲的時候已經相當具有自保意識。來軟的對方不會信,來硬的大概難免會發生一些激烈的搏鬥。

    只不過這段討論倒是也有些作用,至少成功治好了先生的失眠。

    明祿當然不會知道明危亭夢見了什麼。只不過根據先生睡眠質量和時長推斷,多半是回到十年前,親自去和十幾歲的小少爺談判和交涉了。

    明熾枕著手臂,他被祿叔相當正經的口吻引得笑出來,恰好不遠處的談話也進入了某個輕鬆的環節,幾乎是同時也響起笑聲。

    影子先生大概還沒有學會在其他人面前笑,但神色也相當溫和,抬起視線看過來。

    他們的距離其實不算太遠,明危亭很瞭解他的位置,不需要特地尋找,視線輕輕鬆鬆就落進明熾眼底。

    明熾也忍不住抬起嘴角。

    他請祿叔幫自己調節沙灘椅的靠背,坐起來,招了招手。

    明熾現在有一點開始能夠理解,那天晚上影子先生為什麼會忽然對他說那些話,讓他先去看外面的世界了。

    外面的世界和郵輪不一樣,和不邀請客人的望海別墅也不一樣,而他也早已經不再像是十年前。外面有許多沒見過的事、沒見過的人,有看不完的熱鬧,有一直在等著他的朋友。

    他坐在別墅裡讀自己留給自己的信,反覆去想過去的自己是什麼樣,但原來根本不需要這樣麻煩。

    只需要拋開所有顧慮,什麼也不想地和朋友們見一面。有些根本沒被忘掉、也不會被忘掉的東西,會自己想起來。

    “祿叔。”明熾忽然開口,“外面很好玩。”

    明祿並不意外這句話,就像他也完全不意外,明熾在這幾天裡,身上幾乎是迅速發生的一切變化

    他和先生能看見明熾在醒過來。那條路太不容易走,即使是明熾也要直到現在,才終於真正邁出最後一步,徹底告別那場夢魘留給他的全部痕跡。

    明祿笑了笑,他點了下頭,正要告訴明熾外面還有更多更好玩的事,卻發現明熾還在看著遠處出神。

    明祿把手在他的面前晃了晃“怎麼了”

    明祿回過頭,發現明危亭也正看過來。

    淮生娛樂的經理們正你一言我一語聊得高興。所有人的心情都輕鬆到不行,暫時還沒人注意到這種小細節——就像之前篝火旁那場突如其來的音樂會。

    明祿在船上,陪著先生欣賞了整場音樂會,還嚴謹地按照《追星指南》做了燈光的應援。在這裡就又要感謝科技的發展。望遠鏡和遠距高清攝像機的性能都相當不錯,他們只是在船上,也依然身臨其境地享受到了一場相當沉浸式的視聽盛宴。

    接著,還沒等明祿反應過來,明危亭已經下了船。

    他走得相當快。沙灘圍著的人很多,明危亭走到礁石旁邊就停住,明祿追上來。

    這段路上,明危亭沒做出任何會被注意到的舉動———這一點明祿完全可以確認。從各種地方陸續過來的聽眾太多了,他們也只不過像是最普通的、被音樂聲吸引過來的遊客,

    但明熾就是不知道用什麼辦法找到了他們。

    接下來那段足有半分鐘的吉他solo,明熾一直看著明危亭。他給他唯一的幸運粉絲演奏。

    這些天他們其實偶爾能聽到一點片段,從小屋那邊斷斷續續地飄過來,某幾個小節大概是反覆打磨調整過太多次,一聽到就立刻覺得熟悉。

    那段旋律像是有著某種奇異的力量。風在低吟,潮水在應和,連海鳥的鳴叫聲也像是恰到好處,顯得既清脆又明亮。

    有一對愛人在不遠處擁吻,這或許成了那段旋律最好的註釋———總有那麼一次相遇。這個世界上每時每刻都發生著無數場相遇和離別。總有其中的那麼一場相遇,讓你覺得天海廣闊、世界無垠,一切都美好,一切都生機勃勃。

    明熾恢復了一些力氣。

    他把右手臂枕在頸後,用力向後仰,活動了下發酸的肩膀和脊背。

    迎上明祿的目光,明熾笑了笑,繼續向下說,好像這兩句話間沒有任何有必要解釋的聯繫、轉折或是因果。

    好像這只不過是兩句常識,又或者乾脆就是一句∶“外面很好玩。”

    他說“我喜歡影子先生。”

    ……

    經理們聊了整整半宿。

    趁著明總又困到不知不覺在沙灘椅裡睡著,他們留下一封信,悄悄離開了海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