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船長

    駱枳抬起手,捂住一隻耳朵,嘗試著分辨那是蟬鳴還是耳鳴。

    他從家裡偷跑出來,來醫院看一個人。

    他打聽到趙嵐姐姐在這裡,想去看看對方的傷養好了沒有,還做不做噩夢,還會不會每天都夢見有人往死裡動手打她。

    他用貝殼做了一艘船,但是沒有送出去。

    從那個魔窟裡臨逃出來前,他們給外面悄悄發消息的事被發現了,被分別關在了兩個地方,那些天出了很多事。

    駱枳在精神科的門口趴著窗戶,看見裡面的人影。

    遠比年齡顯得蒼老的夫妻出來見他,歉疚地蹲下來,把他攔在門外。

    忙得腳不沾地的女孩剛拎來一罐補身體的湯,看見他就也蹲下,拉著他的手小聲說對不起。

    “弟弟,對不起。”高中生打扮的女孩眼睛通紅,小聲跟他道歉,“對不起,姐姐生病了,會做好多噩夢的病……”

    駱枳當然能聽得懂。他用力搖頭,把裝禮物的盒子藏到身後,和趙家人約定了姐姐病一好就去找她玩。

    那家人那麼好,趙嵐姐姐的病也一定會好。

    駱枳清楚這種病不能受刺激,在完全康復之前,最好不要見任何可能會引起過去創傷性記憶的任何事。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好像就成了那根引線。

    他身上好像多了一個叫所有人煩躁痛苦的開關,這種感覺不太好,他不想這樣的。

    不過趙嵐姐姐的病一定會好。

    那家人那麼好。

    駱枳站在醫院門口,抱著貝殼船,沒能分辨出那是不是蟬鳴。

    他暫時想不出要去什麼地方,房間已經不是他的了,家也不是,他站在路口,想著要不要去一趟海洋館或者圖書館……

    想到這,駱熾就忍不住偷偷地笑。

    他覺得自己的記憶一定是趁他不注意,把這一段自主加工過――畢竟那種畫面還是有點太誇張了。但在十歲的駱枳的記憶裡,接下來的場景,就真的是任姨威風凜凜地披著太陽光一路飆車殺過來。

    任姨威風凜凜地殺過來,把他不由分說拖上車,第一件事就是往他嘴裡塞了根冰棍。

    冰棍超級涼超級甜,像魔法棒。

    反正在十歲的駱枳眼裡,那一定是根魔法棒。

    那之後的一切都忽然變得完全不一樣。任姨把他拎著的貝殼船放好,問他想去哪玩,發現他自己也不知道,就把他帶去了一家室內遊樂場。

    他在駱家從沒接觸過這種地方,站在原地不會動。

    任姨拎著他去抓娃娃,拖著他去玩蹦床,把他塞到場地裡去開卡丁車,最後又抱著他從超級高的滑梯上一路飛下去砸進大片的海洋球。

    他差不多被藍白色的海洋球淹了,又被任姨抱著舉起來,他從不知道海洋球居然這麼好玩。

    “火苗。”任姨在海洋球裡問他,“和不和姨姨回去?”

    他已經很久沒再被人叫過火苗,幾乎沒反應過來這是在叫自己,被任姨敲了腦袋才回過神。

    任姨問他:“和不和姨姨回去?”

    任姨超級嚴肅地看著他,一隻手緊緊握著他的手,好像只要他一點頭,就會被任姨帶回家。

    ……他那天大概差不多點了一百次頭。

    可能這一段也被記憶加工過。他那時候還很穩重,總被說像個小老頭,應該不會做出這麼不符合形象的事。

    但他的確在心裡點了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的頭,他恨不得立字據。

    任姨一直帶他玩到天黑,領著他回家,當著別的小孩子又給他買了好多玩具,還有冰棍。

    他其實沒怎麼玩過玩具。

    家裡有玩具,但他大多都是用玩具逗妹妹。妹妹比他小了快三歲,他從懂事起就在學著怎麼做哥哥。

    他拎著那麼多玩具,一隻手被任姨牽著,偷偷咬自己的舌尖,想要確定是不是夢。

    當然不是夢,怎麼可能是夢。

    冰棍那麼涼那麼甜。

    他在車上抱著貝殼船睡著了。任姨叫了司機來開車,自己抱著他,輕輕摸他耳後那片猙獰的疤痕。

    那原來是知了在叫,不是耳鳴。他一點都沒有耳鳴,他聽得超級清楚。

    任姨說,火苗會有真的船。

    火苗會有真的船,火苗會平平安安長大,火苗會超級自由。

    任姨說,火苗要做船長。

    ……

    和那座墓開始對峙的那天起,他沒辦法跨過那個路口了。

    他坐在長椅上,一直坐到看到十歲的駱枳,然後把這一整段記憶都仔仔細細回想完,嘴裡都是甜的。

    怎麼會那麼甜,他經歷過那麼好的事。

    任姨問他要不要一起回去,他怎麼可能拒絕?他怎麼可能不回去。

    他怎麼可能不回去。

    任姨把他的手拉得那麼緊。

    ……

    駱熾蜷了蜷手指。

    他花了很長時間,終於一點一點彎曲起自己的手指,碰到掌心,輕聲開口:“姨姨。”

    明危亭輕挪了下手臂。

    駱熾頭頸軟下來,他的身體完全不著力,人無聲無息地落進明危亭頸間。

    明危亭摸了摸他的背,想要幫他把外套掀開,卻發現外套的一角被駱熾的手攥著。

    駱熾蜷在外套裡,呼吸平穩,掉進一場夢。

    明危亭慢慢停下動作。

    他原本想要去把製氧機拿進來,叫醒駱熾,讓駱熾吸一陣氧再睡。以免醒來後仍然覺得頭暈睏乏,去沙灘也難打得起精神。

    ……

    但這件事似乎也並不是太急。

    如果駱熾覺得沒有睡好,依然睏倦乏力,就在沙灘上再睡一覺。

    駱熾在慢慢恢復,在好起來,所以沒什麼事可急。

    明危亭一手回攬住駱熾的肩背。

    他連氛圍燈也關掉,只讓那一點淡白的月光隨夜風淌進來,落在床邊,給房間裡的東西覆上一層格外柔和的輪廓。

    明危亭抱著駱熾放平,確認駱熾已經安穩躺好,自己也坐在床頭。

    他輕輕挪動駱熾的頭頸,讓駱熾的呼吸更順暢些,又把外套的一角掀開。

    做完這些,時間恰好過了零點。遙遠的鐘鳴聲隔著海面飄過來。

    發出聲音的是離港口不遠的一座鐘樓,日復一日地鳴響報時,鐘聲沿著風可以傳出很遠。

    那座鐘樓出名的是指針。聽說是專門請藝術家設計的,雕花鏤空都十分巧妙。分針看起來像是個一直在趕路的人影,因為光線角度不同,每個小時都會有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