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盔甲

    駱橙沒想到他竟然怎麼都說不動,無端又生出一陣氣惱,脫口而出:“要是我們一家想給你補過個生日呢?”

    這句話說出來,終於讓那雙始終平靜溫和的眼睛有了細微變化。

    駱枳慢慢蹙起眉。

    他似乎不太理解駱橙這句話,思考了一會兒,才緩聲跟著重複了一句:“你們一家?”

    “對。”駱橙咬了咬下唇,她其實沒跟爸媽和大哥商量這件事,但駱枳油鹽不進,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爸爸媽媽,大哥,二……懷逸哥,我們都在望海,想跟你吃頓飯……”

    駱枳看到了她話中的關鍵詞:“望海?”

    “就是塵白哥家那個別墅。”為了掩飾心虛,駱橙一口氣說下去,“你不記得了嗎?任姨養病的時候就住那,還有你自己以前不也一直住在那裡嗎?很清靜的,風景也很好,塵白哥借給了我們,懷逸哥陪媽媽在那療養,爸爸跟大哥今天也來了……”

    她說得實在太快,駱枳沒辦法辨認口型,但事情的脈絡畢竟並不難猜,前因後果已經在腦海中隱隱聯繫起來。

    原來在望海等著他的圈套是這個。

    ……

    如果他按照任塵白髮給他的短信,真的忍不住去了任家的別墅,就會正撞上其樂融融的一家人。

    接下去會有的發展駱枳很熟。

    任塵白很喜歡這麼做。

    把駱枳毫無預兆地推進他們家,然後什麼也不用管,只要等著駱枳被家法罰得遍體鱗傷,又或是被嫌惡地轟出來。

    然後把駱枳領回任家,告訴駱枳,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年紀還小的時候,駱枳因為太信任任塵白,上了不止一次當。

    可惜這次多了一個裝不住話的駱橙,雖然不清楚駱橙又是怎麼找到的他,但兩撥人陰差陽錯,反倒讓他提前有了準備。

    駱枳仍歉意地看著駱橙:“小橙,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不麻煩你們了。”

    他的狀態開始隱隱有些滑落,看到駱橙瞬間失望冷下來的臉色,忽然被一陣頭痛攪起反胃的昏沉,記憶裡無數張相似或是更冰冷諷刺的駱橙的臉瞬間跳出來。

    駱枳的身體輕輕晃了下。

    他伸手扶住牆,閉了閉眼,轉身快步往酒店外走出去。

    酒店外的天色很陰,卻並沒有相應的涼爽。氣壓低得人胸悶,空氣悶熱黏滯成了分不開的一整坨,濃雲下連風也怠於流動。

    駱枳出了酒店的旋轉門,他拿出手機,正準備確認去海邊的方向,白亮的閃光燈忽然不加遮攔地刺進視野。

    強光短暫剝奪了他的視力,進而牽扯起一波更翻江倒海的強烈眩暈。

    駱枳的意識在那幾秒裡全無防備地陷入空白,他察覺到有人在拉扯自己,好像是在喊著什麼話要他回答,又像是在直播。更多的手伸過來,好像是想要搶著讓他面對鏡頭,一片混亂裡,不知是哪個人用力地狠狠一推,他的右腿忽然再吃不住力……

    ……

    他的右腿是什麼時候傷到的?

    一片格外安靜的黑沉裡,駱枳安靜地想,然後在某個記憶碎片裡找到了答案。

    ……十二歲的駱枳向後退到陽臺邊緣。

    這也是他被任塵白誆回家的其中一次。

    他忘了自己小時候不吃菠蘿,惹得駱夫人發了病,垂著被餐叉刺穿的手,血淋漓地滴滴答答往下淌。

    “是我弄丟了妹妹?”十二歲的駱枳眉睫蒼白,定定看著面前歇斯底里的駱夫人,“媽媽,您跟他們說,是我弄丟了妹妹?”

    駱夫人的神色驚恐而茫然。

    她的頭髮全被自己連抓帶扯地弄亂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唯獨不回答駱枳的話。

    不僅不回答,駱夫人還像是看著什麼可怖的怪物,充血的眼睛死死盯著他。

    聽說駱枳又鬧出了事,甚至牽連了駱夫人,駱承修只得放下工作,帶著駱鈞匆匆趕過來。

    駱鈞扶住發病的母親,熟練地柔聲安撫,看向駱枳時面色已經冷峻:“駱枳,給媽媽道歉。”

    駱枳搖頭。

    “道歉!”駱承修沉聲呵斥,他不想驚到妻子,所以盡力剋制著音量,怒火卻因為這種強行壓抑而愈烈。

    駱承修看著這個不成器的次子,再三鬧出的事耗盡了他最後的耐心,暴怒終於變成冰冷的厭惡不屑:“你是不是永遠不可能像懷逸一樣,讓我稍微省一點心?”

    十二歲的駱枳尚且沒能改掉自討苦吃的毛病,他疼得眼前發白,耳鳴個不停,卻還是非要一字一句說清楚:“爸爸,大哥,不是我……”

    駱枳那時候還想不通很多事。

    他看到大哥用著他送的領帶夾和袖釦,看到父親把他參加比賽贏回來的第一名的獎盃放在辦公室的書櫃裡,所以他以為自己至少有解釋的資格和必要。

    但那天的話終歸沒能說完。

    駱夫人忽然歇斯底里地高聲尖叫起來,打斷了他的話。

    她掙扎著推開了長子,顫抖枯瘦的手指著駱枳:“你不是我的兒子!你是魔鬼,是騙子,是來報仇的,你不可能是我的兒子……”

    然後駱夫人衝過去,雙手發力狠狠推在他身上。

    駱枳失去平衡,從二樓的陽臺摔下去。

    他摔進了樓下用來造景的荷花池裡,撿回一條命,卻依然摔斷了右腿。

    後來任姨就把他接走,帶他去望海別墅,親自照顧了他三個月。

    再後來,任姨就送了他那輛車。

    那輛車被他弄丟了。

    ……

    無邊的漆黑的業焰驟然騰起來,炙烤著他肋骨下的某一處,慢慢地煎熬著煉火化灰,剩下蒼白冷寂的餘燼。

    駱枳的心臟像是被一隻手攥住,毫無預兆猛地一捏。他的胸口急促起伏,驟然睜開眼,從床上撐坐起來。

    他躺在再熟悉不過的房間裡。

    即使不開燈,不去確認任何東西,駱枳也一樣能認出這個房間。

    這是他在望海別墅的住處,他在這裡養了三個月腿傷,那是他過得最輕鬆愉快的三個月。

    沒有駱家人,沒有噩夢,甚至沒有任塵白。

    任姨每天都來看他,陪他練習走路,聽他彈吉他。他和任姨一起興高采烈地裝飾自己的新車,滿心期待地等著自己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