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九十章

    世人對他的瞭解,是從北冥登雲梯被那柄太上忘川一力斬斷開始的。

    那一年,他金丹中期,初入九州,便如潛龍入海,驚起勁濤萬丈。

    而在那之前的故事,所知者寥寥無幾。

    “其實時間太久了,許多事都記不清了。”

    江無涯漸漸陷入回憶:“我只隱約記得,那年大旱,整個北地顆粒無收,無數鄉農餓死、渴死,勉強活下來的就成了流民,他們不得不拋棄土地和舊村,往南方逃荒,他們瘋了似的湧入城池,那時朝廷本以如黃昏末日,更是一舉被災荒擊垮,於是各地群雄趁勢起義,分伐割據,天下大亂。”

    “我家裡小有餘糧,可是也撐不了多些日子,餓瘋了的災民終於破門來搶糧食,侍衛們都跑了,我拿著家裡收藏的劍殺了幾個人,可沒有用,人太多了,我只能捨棄糧食盡力護著父母弟妹,可我父親本就身體不好,那日又受了刺激驚怒恐慌生了心疾,纏綿病榻沒些日子病死,母親就帶我們去了山上躲避、也是想找點吃食,可是山上都被挖空了,野物、野菜,連草皮樹根甚至能吃的土都被扒光了,弟妹還小,沒有吃的眼看要餓死,正好有一位諸侯來招買兵馬,母親求我去參軍,參軍會發食物和水。”

    “這當然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江無涯嘆聲氣:“可我是家裡的長子,弟妹都才三四歲站都站不穩,我不能看著他們餓死,我就去參了軍。”

    江無涯笑了笑:“災荒的時候,人命最不值錢,尤其我那時還小,十一二歲的年紀,我們這些被從民間招去的兵卒。都是諸侯將軍們不捨得麾下精兵折損、花些錢買我們送上戰場,到時候專門排在最前面擋箭用的;我遇到了好心人,發糧食的兵卒看在我年紀小的份上,心軟多給了我點賣命錢——足有三個窩頭和一擔水。”

    “那畫面,我至今都記得。”

    江無涯仰起頭,輕笑:“我讀了十年的詩書,我七歲習武,扎馬步、練劍,我曾經家中衣食無憂、頗為才名,我曾父母俱在、弟妹友愛,可到頭來,我這一切的一切,落在紙上,也不過是一條白紙黑字的命,血淋淋的指印,不過換了三個饅頭和一擔水。”

    而當他走出隊伍,他轉身看一眼身後,面黃肌瘦形同行屍走肉的荒民如黑雲壓壓地一路排到城門,其中九成九的人,連三個糙面窩頭都值不起。

    一條活生生的命,連三個糙面窩頭都值不起。

    那是真正的,命如草芥。

    “我按了血契,把饅頭和水帶回去留給母親,就拿著那把劍去參了軍。”

    林然不吭聲,只蹭了蹭他肩膀,像是無聲的安慰。

    江無涯被輕輕從那種情緒中抽離,回過神,摸了摸她的頭,笑:“我不難過,真的,時間太久了,具體的我都忘了,只記得那時慶幸過習武打下的底子還不錯,讓我一次一次僥倖活了回來,三四次之後消息傳開,意外被個百夫長知道了,他有些賞識我,就不再讓我當送死的前鋒,我被破例正式編入行伍,跟著軍隊一起走,南征北戰,將軍們讓往哪兒走我們就打到哪兒,就這麼慢慢的,我竟從個小卒慢慢升了起來。”

    “…對,你知道凡人界的將領是怎麼提拔的嗎?”

    江無涯很久沒有回憶過以前的事了,尤其還有人陪,竟被說起了興致,津津有味給林然講:“那些話本里都說平民出身的英雄好漢在戰場掙了多少軍功、意外救了什麼大人物,一飛沖天,成就王侯霸業,其實不是的,那些只是極少數的少數,正因為極為少見才被稱為傳奇,但對於我們更多人,不是這樣的。”

    “凡人界,除了那些被家中叔父帶著歷練的大族子弟,其他的普通兵士,都是逃荒的流民、家中沒有土地住所沒有生計的窮人,實在沒有活路了才不得不投身兵伍;他們不認字、不認得地圖、更不必說懂得將領們的排兵佈陣,將軍讓他們打哪裡,他們就舉著被磨得捲刃的大刀或者劍茅、披著草木編成的所謂甲冑,像一群蠻橫的老黃牛衝上去,麻木地嘶吼、殺人,或者被殺、死在戰場上,或者活著回來修整幾天再去攻下一座城,而這甚至已經算好的…”

    “你知道我們那時軍中流傳的一個像笑話卻不是笑話的事實。”

    江無涯對林然說:“每天有許多兵士,他們領著作戰的任務,卻因為不認得地圖或者拿著不規範的地圖胡亂瞎走,最後誤入敵人的陣營,一頭霧水就被亂箭射死,全軍覆滅,甚至有時候上萬人的軍隊能就這麼折下兩三成去,讓將軍們不得不改變計劃重新佈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