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採臣 作品

第十四章 說書說事不說心思

    商女不知亡國恨。

    大周京畿不僅是猶唱後那個庭花的老樣子,隨著雍州境內無數家財頗豐的豪紳湧入城中,這座在謝逸塵殺官造反之後就籠上一層灰沉沉霧靄的城池,好像又煥發出枯木逢春的蓬勃生機,糧價、肉價乃至布匹價格都一日三漲,逼得祖祖輩輩都居住在天子腳下的平頭百姓不得已只好變賣房產,這些騰出來的宅子極為搶手,只是有人仗著做官的親戚故友瘋狂殺價,經辦的衙門又層層盤剝,真正落到百姓手裡的,差強人意。

    流香江上一罈玉庭春已經能賣到八十兩銀子。

    相比之下,會仙樓七十六兩的賣價就顯得公道了許多,這種事情沒有人出聲抱怨,一來是現在能喝得起玉庭春的人大多都心知肚明,會仙樓是皇家在幕後操持的產業,換了一茬豆蔻年華美貌女子的花船也十有六七屬於皇家,若是放在先帝景禎在位的年代,早有看不慣天家貴胄與民爭利的御史跳出來在士林清流中搏個名聲,可紀箴執掌御史臺之後短時間內就肅清了一切雜音,所有御史都開始夾著尾巴做人。

    再者,聽說是鎮國公府的老管家一次性買走了六百壇玉庭春,偌大一個京都最先是敢怒不敢言,然後就回過味來覺著這是好事,拋家舍業從雍州逃難到京畿的豪紳們,絞盡腦汁想要花銀子攀上朝中的關係,物以稀為貴,這時候能用玉庭春招待貴客,更顯得有誠意、有本事。

    權柄在握的重臣看不上他們捂在懷裡的銀子,既然有人上趕著求上門來,也樂意趁機從中挑揀些有能耐的扶植扶植,誰也說不準哪塊雲彩會下雨,儘管現在還沒有到辭官避難的最後關頭,能多留幾條順勢而為的退路自然是好事,跟農家圈養家禽是一個道理,好吃好喝伺候一陣子,到時候才能狠下心來殺雞取卵。

    七月下旬,從雍州而來的北風讓京都城一十九座坊市都有了秋意。

    天色將晚未晚,崇文坊各處茶樓酒肆正是一天裡最熱鬧的時候,唾沫橫飛的說書人、高談闊論的讀書人都有看頭,意氣相投的年輕士子聚在一起,爭的往往是朝堂上袞袞諸公都不敢放在明面上談論的國事,保和殿上的一道聖旨,在這裡就是值得推敲三五天的談資。

    別有渠道獲悉朝中大事的則冷眼在一旁看著,呼朋喚友交換幾句各自得來的消息,然後就飲酒作詩,這些日子裡倒也有幾篇辭藻華麗的詩文流傳開來,據說昔日國子監祭酒顏老夫子門下得意弟子李濟安所作的一首七言《秋望》奪魁,這位在京都士林中頗有名頭的讀書人,似乎自從上次被玉龍衛副統領錢興扔進茅坑一回就改了性子,行事低調,待人接物越發謙遜內斂。

    泉水街是東西貫穿崇文坊的一條大路,兩側茶樓鱗次櫛比,零星混在其中的幾家酒肆也都裝修得清幽雅緻,不像白獅坊的酒肆一樣指使伶俐小廝出門招徠生意,而多是請了會撫琴奏曲的清倌人臨窗而坐,所唱的曲子大都是從江南蘇州傳過來的,輕柔婉轉,填詞清麗。

    面白無鬚的內廷首領太監吳廷聲換了身淡青色素衣,亦步亦趨跟在白龍魚服的元璽陛下身後,兩人在泉水街上徐徐行走,守得雲開見月明,在東宮伺候太子多年的吳公公,如今已然是以宦官殘缺之身兼領安北節度使、西花廳副指揮使的煊赫人物,兩腳分別踏在內廷和朝堂,炙手可熱,堪稱元璽朝首屈一指的實權新貴,可還是微微駝背,像是被德不配位的權勢壓彎了腰。

    剛才經過的一間茶樓裡,有四五個讀書人湊在一起,想來是有人剛剛寫就了一首得意新作,其餘幾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語,挑出詩文中遣詞造句的優劣之處,吳廷聲是宮城數以千計的太監中,少有的能識文斷字的,早年伺候著太子殿下聽幾位大儒講課,耳濡目染,算得上胸有溝壑。

    不經意間隱約聽見一句“國破山河在”,這位權勢煊赫的太監頓時皺起眉,轉頭朝茶樓裡陰冷看了一眼,見作詩的那人竟然還是個朝中做官的,工部正七品的都給事中,竟敢在這裡寫下“國破”兩個字,憑這一句,就足夠將他拿下問斬。

    興許是猜到了吳廷聲的心思,李敬輝面不改色走過茶樓,輕聲道:“總歸是國家不幸詩家幸,天家該有天家的氣量,不必太在意這些。此人倒是個有文才的,在工部任職委屈了他,老吳啊,你記一記,正七品升個從六品,回去以後調他來做朕的起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