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採臣 作品

第一百八十一章 采苓

    憑今日一語成讖的本事,陳無雙就把賈康年認作是從大周王朝號稱網盡世間英才的科舉大網裡漏出來的一尾大鯉魚,午時剛過,穿了一身胳膊肘處打了一個顯眼補丁陳舊儒衫的國子監祭酒,就安步當車頂著秋初不見勢衰的日頭而來。

    陪著顏書暉一起到鎮國公府邸做客的不是哪位得意門生,也不是朝中官員,而是一個低著頭怯生生的年輕女子,看起來歲數應該比可憐兮兮捧著一本《春秋》讀的小坤道徐稱心稍大一點,穿的樸素而乾淨,耳垂上各墜著一顆不大的瑩白珍珠,容貌不算出奇,一雙手倒是生得骨節修長格外好看。

    顏書暉沒讓鎮國公府的管家上前通稟,就站在連廊外眯著眼睛聽徐稱心讀《春秋》。

    平心而論,從小隻看過幾本道家典籍卻不解其意的徐稱心讀得並不好,有好些地方都明顯是斷錯了句,氣鼓鼓又不敢發作的樣子很像是一條瞪大眼睛的金魚,聽在皓首窮經的國子監祭酒大人耳中,自然是連連搖頭。

    陳無雙好像很有興致也很有耐心,笑吟吟糾正徐稱心讀錯的地方,氣得她幾度想扔下手裡那冊該死的破書一走了之,你既然都已經把這五千字背得滾瓜爛熟了,非得消遣小姑奶奶算是個什麼混賬道理?

    可不讀不行啊。

    陳無雙信誓旦旦,說他做生意從來是江湖公認的童叟無欺,先不提觀星樓裡閉門指點墨莉的林秋堂肯不肯給面子教她劍法,只要讀一遍,就讓在水潭對岸百無聊賴拿著骰子跟大寒擲大小的許佑乾教她十招,據說是當世劍仙蘇崑侖大弟子當年所創的劍法,精妙無比。

    只不過徐稱心在讀書這件事上實在沒有長進,先前糾正過一遍的地方,下次再讀到照樣還是錯,陳無雙倒是從中找到了樂趣,只覺得每糾正她一回,自己對《春秋》裡聖賢道理的理解就能也跟著加深一層,難怪聖人願意誨人不倦。

    顏書暉不急不躁靜靜聽了兩炷香時間,終於緩步走進連廊,“鎮國公爺浪子回頭,可喜可賀。”

    若是以前在京都白獅坊或是崇文坊遇上這位古板老學究,陳無雙一定會拿他喜好兔兒爺的由頭極盡挖苦諷刺,但聽說他喝令天下讀書人不準再說自己一句不是之後,就有了跟顏書暉冰釋前嫌的意圖,站起身來拱手道:“早就察覺顏公到了,只是瞧您老像是在聽這不成器的丫頭讀書,就沒有出聲相請,還望顏公不要怪罪。”

    一聲顏公,祭酒大人幾乎要老淚縱橫。

    以往陳無雙這混賬東西不管在明裡暗裡,只要提到顏書暉必罵一聲老兔子,載譽滿身的清流領袖還是第一次聽他說話如此順耳,情不自禁五味雜陳,京都城自以為什麼都懂的讀書人到底還是看錯了這位陳家幼麟吶,現在想想,陳仲平那為老不尊的匹夫才是眼力毒辣。

    董三思上門的時候,賈康年和張正言都可以對正五品的雲州將軍不當回事,但在顏書暉面前,兩個讀書人誰也不敢無禮,恭恭敬敬折腰躬身行禮,口稱見過顏公,可見國子監祭酒大人在士林中名聲何等顯赫,甚至比蘇慕仙在江湖裡的聲勢更猶有過之。

    顏書暉跟首輔楊公來司天監弔唁陳家老公爺那次就見過賈康年張正言,此時對二人行禮只是微微點頭就坦然受之,瞥了眼賈康年身側圍欄上攤開的一本書,問道:“康年是在翻看大周初年定下的律法?”

    賈康年不敢怠慢,低著頭恭聲答道:“是。太祖皇帝統共立下三十二部律法,學生都已經大略看過一遍,正想著換換心思,再找幾本兵書來看。”

    顏書暉稍顯訝然,又問道:“從儒家轉法家,再轉兵家,所學這般駁雜,不擔心會墜入殆罔?”

    這個詞陳無雙有些聽不懂,插嘴問道:“請教顏公,何為殆罔?”

    祭酒大人笑而不答,賈康年適時開口解釋道:“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學生翻閱大周律法並非是要從儒家轉法家,只是想稍作涉獵,免得日後書到用時方恨少,現在想看兵書,也是起了臨時抱佛腳的心思,但有一二所獲,也是藝多不壓身。”

    跟隨顏老大人一起來的少女凝神打量陳無雙幾眼,而後把目光投向鬆了一口氣的徐稱心,見跟她年紀相仿的女子正咧嘴拿著那本《春秋》當扇子用,不禁莞爾一笑。

    顏書暉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了賈康年的說法。

    陳無雙沒有提賈康年提前就猜到他要來的事情,免得剛在祭酒大人面前贏得幾分好感的賈先生被誤認為是以讖緯之術不務正業的敗類,自嘲一笑,道:“聽顏公跟康年兄說話,我總覺得我好像是個傻瓜。”

    那女子實在忍不住,捂嘴噗嗤一笑。

    顏書暉皺了皺眉,特意提及陳無雙另一個譭譽參半的身份,“探花郎不可妄自菲薄,聖人云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憑你在涼州做下的事情,老夫以為即便是受了武英閣大學士的封賞,也並無不妥之處。取功名文臣靠筆墨、武將靠刀劍,司天監觀星樓主靠心繫蒼生,各居所職,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