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採臣 作品

第一百六十四章 緣何不雨?

    鬥指西南,一十四州自今日而秋。

    兩駕由西門駛進京都城的馬車緩緩停在鎮國公府邸門前,簷下懸著那四盞比歷代星辰都要亮的素白燈籠,讓頭前一駕馬車的車伕最先忍不住哭出聲響,壓抑而低沉的嗚咽聲中,陳無雙掀開車廂門簾,緩緩走下。

    團龍蟒袍外面罩了一層粗布麻衣。

    不只是自穀雨死後再也不穿白衣的陳無雙披麻戴孝,緊隨其後下車的墨莉和小滿都是身披白麻,換了一身素色道袍的西河派掌教低低誦了聲無量,慕容百勝與祝存良兄弟二人不知在哪裡摘了其色如雪的野花別在胸前,默然垂首。

    陳無雙很想露出一絲遊子歸鄉的笑意,可動了動嘴角,卻流出兩行承載不住悲慟的淚水,輕輕呢喃有聲,“師伯,無雙回來了。”

    小滿死死咬著嘴唇,蹲下身抱頭痛哭,原本她一路上都在想,或許對她恩重如山的老公爺是使了一出詐死脫殼,就算是身受重傷,以司天監與太醫令楚鶴卿以及白馬禪寺空相神僧的相交莫逆,總會有枯木逢春的法子,可門上那四盞寫著永垂千古的燈籠,一瞬間就擊潰了她心頭所有僥倖。

    世上再無陳伯庸。

    鎮國公府正門慢慢大開,幾日來水米不進的陳叔愚步履稍顯蹣跚,跨出門檻,似乎眼裡看不見門外一眾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修士,久久凝視無聲落淚的年輕觀星樓主,嘶啞道:“平安回來就好。無雙,你師伯···他在觀星樓等你。”

    想起北境城牆上的初次拜見,攙扶著小滿起身的墨莉,痛哭出聲。

    陳無雙斷斷續續呼吸,扯著衣袖抹了把臉,點點頭,聲音竟然比陳叔愚嘶啞更甚,“無雙為人晚輩,不能讓他老人家等得太久,否則師伯又要罰我在觀星樓裡面壁,師父不在府上,可沒有人再偷著給我送飯吃···”

    起先兩步,陳無雙走得很慢,像是近鄉情怯。

    邁進鎮國公府正門以後,一手牽起墨莉、另一隻手牽起小滿的陳無雙腳下生風越走越快,穿過水潭邊曲折連廊時已然行如鬼魅,潭水中浮沉著九十九隻白色紙船,每一隻載著細長柳葉的紙船上都寫了幾個小字。

    紙船是蕭靜嵐的夫人親手所折,又親手一隻一隻放在水面上,柳葉則是那位兵部職方清吏司員外郎輕輕放置,文人雅士素性高潔,與故人作別,自然要折柳相送。

    觀星樓中,青煙氤氳如雲似霧。

    十餘年來陳無雙還是第一次覺得,抬腿走進觀星樓是一件需要鼓起莫大勇氣才能做到的事情。

    巨大的青銅香爐後面,有三人,一坐、一站、一跪。

    盤腿而坐的是已經毫無生機的陳家老公爺,身上仍穿著那一襲團龍猙獰的白底蟒袍,早已乾涸的妖族血跡顏色黯紫,像是行走在雨後泥濘小路甩上的汙濁泥點子,置於雙膝的左右兩手,皆是並指如劍,鬚髮成霜,眉目之間沒有遺憾神色,反而是一種了卻此生夙願的欣然。

    背對著陳伯庸遺體站在旁邊的,是極少像現在這樣一身白衣的陳季淳,他微微仰著頭,空洞無神的目光不知道藉著燈火看向哪裡,往常手裡捻著把玩的兩顆棋子只剩一粒黑子,白子早被他屈指彈在青銅香爐中,被厚厚一層香灰埋沒於深處。

    至今不肯脫去那身殘破甲冑的立春,木然跪在陳伯庸面前,頭顱低垂,身前橫著他那柄同樣名為立春的古樸佩劍,一人一劍全無聲息。

    “師伯···”

    陳無雙這一聲悲慼至極的輕喚,讓立春頓時渾身一顫,緩慢回頭看向披麻戴孝的觀星樓主,伸手拾起佩劍,拄著站起身來,好像不敢抬頭去看陳伯庸的遺容,默默退到一側光線昏暗處,影子被燈火照成一深一淺兩道,遮住靠牆木架上許多冊墨香濃而不膩的藏書。

    鬆開墨莉與小滿的手,繞過青銅香爐的第一步聲響沉重,第二步第三步趔趔趄趄,像是剛學會走路、邁步還不太穩當的嬰孩,撲通跪倒在陳伯庸身前三尺處,哀聲道:“師伯···”

    墨莉跟小滿緊跟著跪倒,泣不成聲。

    歷歷在目的往事從心頭翻湧成浪,被咽喉阻住,卻在陳無雙看不見世間美醜的雙眼中傾瀉成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