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採臣 作品

第一百五十八章 拜祭

    京都城南。

    鎮國公府邸門前,換了四盞晝夜不熄的素白燈籠,燈籠上是書畫雙絕的大周景禎朝禮部右侍郎陳季淳親筆所書的永垂千古四個大字,濃墨重濡,筆鋒瀝血。

    越過圍牆,那座歷經悠悠千載風雨洗禮的七層觀星樓上,一片愁雲慘淡。

    嚴絲合縫緊閉的正門外,規整乾淨的青石板路上從南至北,停了長長一溜摘去往日豪奢裝飾的馬車,車廂裡靜默坐著的人盡都身穿官袍,品秩最低的,也是放出京足以讓一州巡撫另眼相看的當朝正五品京官。

    前日夜裡,司天監那位渾身血跡透過殘破甲冑的劍侍立春徒步趕著一駕馬車,運送陳家老公爺遺體經由城北昭勝門返京,最先得到確切消息的五城兵馬司不敢隱瞞這等大事,可正五品的指揮使遞進宮城裡的摺子,如同雨滴落水,毫無迴音。

    退一步說,即便陳家老公爺出京遠赴苦寒北境之時就已經在君前辭去世襲罔替的顯赫爵位,光憑他老人家死戰不退為國捐軀的壯舉,天子也該降旨賜予國葬殊榮,景禎皇帝龍體抱恙,那麼身為王朝儲君的太子殿下應當親自弔唁。

    可直至現在,在鎮國公府門外等了兩天的一眾官員,都沒見著宮裡前來宣旨的太監,更沒見著位極人臣的兩殿四閣大學士,甚至連六部尚書都無一人露面,這讓靜坐在車廂裡等著最後再送陳家老公爺一程的數十位官員,都嗅到了一絲不安。

    馬車之後,當街而立的是正四品國子監祭酒顏書暉。

    這位年近花甲的清流之首滿臉悲憤,骨節分明的右手中攥著一冊捲成圓筒狀的《國禮》,被風吹得緊貼在身上的衣衫,隨著胸膛不斷起伏。

    身為景禎朝清貴至極的學高師表,顏書暉一向視書冊為故交摯友,他身後默然不語的得意弟子,從來沒見過老師將聖賢書像現在這樣攥出紙張褶皺,可見以皓首窮經為天下讀書人所敬重的這位老者,呼之欲出的情緒已經到了幾乎難以抑制的地步。

    從卯時前來,一步一步領著門生弟子避讓顯貴馬車的顏書暉,在鎮國公府門外一站就是兩個時辰之久,整整兩個時辰,他都沒想明白是士林中讚譽頗多的景禎皇帝,怎麼會涼薄至此,於是他不再去想陛下究竟如何思量,而是不時回頭往北張望。

    他在等。

    不等宮裡傳旨的太監,不等弔唁功臣的儲君,等朝堂袞袞諸公的一個說法。

    飽受聖賢教誨的讀書人最重德行二字,所以前朝才有舉孝廉入仕的規矩,顏書暉默然慨嘆,倘若絳紫官袍加身的那些人一個都不肯來,那麼本月十九的大朝會上,他就要在保和殿辭去國子監祭酒的清貴官職,羞於與此等不知禮、不重禮的人面獸心之輩為伍,天理昭彰,大周要亡,且就任它亡去!

    整座鎮國公府,像是一丘四野靜寂的荒墳。

    只穿了一襲單薄素白儒衫的兵部職方清吏司員外郎,親自執鞭趕著一駕簡陋而輕便的馬車,繞過種種傳言瀰漫於街頭巷尾的崇文坊,不急不緩往南行駛,車廂裡坐著的是他入仕至今從未在同年或是同僚面前拋頭露面的糟糠之妻。

    腰間不佩劍也不懸玉器的蕭靜嵐,不在乎自己為內子駕車的舉動傳出去會被人嗤笑,反而心裡有些不肯與人言的自豪,在他看來,車廂裡沒見過多少大世面的婆娘,要比那些張口必稱子曰如何的讀書人更有人情味,陳家老公爺慷慨赴死的事蹟遍傳坊間,不懂得何為國葬的婆娘哭了一場,按老家的風俗規矩,折了九十九條紙船,要來送一送比戲文裡忠臣良將還讓人傾慕的逝者。

    繞到鎮國公府門可羅雀的旁門,蕭靜嵐籲停馬車,百味雜陳。

    昨日在朝天殿上吐血昏厥的景禎皇帝至今未醒,以他的神識自然能察覺到陛下已然氣若游絲,與幾位官銜品秩遠高於他的肱股棟樑在宮城中守了一夜,及至天光大亮,都沒等到太醫令從天子寢宮出來說話,只有首輔楊公嘆息一聲晦月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