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採臣 作品

第十七章 首輔大人的膽氣和法子

    一壺春茶在瀟瀟雨聲中喝出深秋蕭殺韻味,楊之清饒有深意看了衛成靖一眼,後者剛把杯子端到唇邊,目光在始料未及的情況下跟首輔大人交錯一瞬,茶湯入口仍有香氣遮蓋不住的微微苦澀,還沒等從楊公平靜深邃的眼神裡察覺到任何意味,就冷不防被他接下來的話拽上了一條橫在江心前途未卜的渡船。

    “太祖皇帝是十二品劍修,不管讀書人如何治國,咱們這座大周朝堂總歸不能跟江湖徹底劃清界限,所以在保和殿上用江湖手段自然也就無可厚非。近些年來司天監的謀劃草蛇灰線伏脈千里,老夫也是從去年無雙出京,才逐漸摸到一絲頭緒,當著叔愚的面索性就挑明瞭說,這些事介彰跟成靖或多或少應該有所耳聞,當年陳家先祖曾佈下一座大陣鎮壓天下氣運,人力有時窮,歷經一千餘年大陣也難免逐漸衰弱,否則陛下也不會被靖南公一劍斬去七成壽數。”

    邱介彰默然不語,衛成靖下意識看向先前沒見過兩次面的陳家三爺,陳叔愚把桌上茶杯端給身後風姿綽約的女子劍修,偏頭朝著窗外,聽雨看雨神情淡漠。

    楊之清靠在椅背上,繼續道:“修士的手段老夫說不太清楚,你們且將就著聽,細節不重要,能明白其中意思就是了。老公爺最初的打算,應該是寄希望於陳無雙,想著那小子能深入江湖找到修補陣法的方式,以此延續國祚,可惜天不遂人願,這件事估摸著連兩成把握都沒有,陛下比老夫更清楚,說句傳出去會殺頭的話,陛下大概是死心了。”

    自知對司天監和江湖都瞭解不多,原本打定主意今天只帶耳朵不帶嘴巴的衛成靖沉默許久,還是忍不住說道:“依衛某看,眼下大周尚且沒到無力迴天的地步,老公爺能守住城牆,二皇子殿下的騎兵跟天策大將軍的兵力能擋住謝賊,陛下雄心未老,怎麼就至於死心了?”

    雖在兵部供職,其實飽讀兵書的衛成靖從來沒見過沙場興兵,大周這一千三百多年國力有起有伏不假,但起碼近百年內沒聽說境內有動盪不安的苗頭,兵部說是六部之一,實際上基本大部分事務都跟雍州邊軍有關,看戰報上的死傷數字跟親眼見到血肉橫飛的戰場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謝逸塵造反的消息傳到京都時,他最先想到的就是那道城牆,甚至陳伯庸親率玉龍衛北上,他也曾有過司天監擋不住妖族的擔心。

    畢竟,如果僅憑司天監一家之力就能將妖族拒之門外,大周這麼多年就沒必要花銷巨大養著二十萬編制的邊軍,每年光是購買大魚油脂供應長明燈的耗資就極為奢靡,這些銀子如果都能省下來的話,大周就算連續三年大旱也有足夠力量賑濟災民。

    可當三月十三北境那場慘勝的消息傳回京都,所有在花船上酒醒後抱著姑娘或許稍微有些擔心的人就都放下心來,只知道老公爺以一萬玉龍衛就擋住來勢洶洶的雜碎,以為漠北妖族不過如此,謝逸塵那王八蛋難怪敢起兵造反,這些年在雍州不知掙了朝廷多少銀子,以至於敢真正把富可敵國四個字落到實處。

    衛成靖儘管看到了勝字前面還有個慘字,說實話也放下了大半懸著的心,再聽說曾以紈絝浪蕩在京都臭名昭著的陳無雙一人再勝一場,就愈發覺得漠北妖族不過是疥癬之疾不足為懼,有江湖上的修士足能抵擋得住,不論其他,景禎皇帝當得起雄才大略這四個字,怎麼看也不該這時候就心灰意冷才對。

    楊之清笑了聲,同樣的一叢芭蕉,在房間裡看總不如撐著傘在雨裡看,衛成靖正三品的兵部右侍郎位子還是低了些,做不到高屋建瓴俯瞰全局,搖頭道:“陛下不傻,但凡有一線生機,必然是要搏一搏的。”

    既然死了心,就證明景禎皇帝實在看不到生機了,這是天數。

    陳叔愚突然皺眉朝向窗外輕咦了一聲,與此同時,裴錦繡手中長劍霍然出鞘三寸,劍氣未動,冷冽劍意就已經激得芭蕉樹嘩啦搖晃,沒有腳步聲,窗外卻有一個陰柔蒼老的聲音清晰透過雨幕傳進邱介彰的書房,“咱家來的不是時候,擾了諸位聽雨喝茶的雅興,邱大人,可還有多餘的茶碗麼,咱家在窗外喝一盞就成。”

    邱介彰神情頓時一僵,苦笑著看向當朝首輔,他猜到陛下或許不會放他活著回蘇州,從在保和殿上摘下官帽就做好了赴死的打算,求仁得仁,他一點都不怪陛下狠心,只有一死才能讓他先前泥牛入海的十幾道摺子不會成為朝堂上的笑柄,兵部尚書不能參議軍事是莫大的恥辱,讀書人都說士可殺不可辱,只要死在回蘇州的路上,他邱介彰就是名傳千古的耿耿忠臣,出於考慮臉面,陛下跟這些同僚們日後就不會再針對邱家子嗣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