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採臣 作品

第十一章 先私後公,單老漢的第一件事

    瞎眼老漢這一句擲地有聲的鄭重見禮,終於輪到年輕鎮國公錯愕當場。

    早知道單正康身份卻不確定能不能親眼見著這麼一齣戲的立春放下酒碗,拉著還拿著一根筷子忘了鬆手的大寒站起身來退開幾步,這一禮,不管是心中震撼還是處之泰然,都只有那決意再也不肯穿白衣的少年受得起。

    跟陳伯庸承襲爵位接掌周天星盤以後才刻意著手選材傾力培養出來的二十四劍侍不同,自跟隨太祖皇帝立下汗馬功勞的陳家先祖佈下大陣鎮壓天下氣運,司天監這個遊離於大周大大小小數千座衙門之外的機構一經設立,玉龍衛就隨之應運而生,最早是由陳家旁支血脈或是外戚子弟擔任,勉強湊夠兩三千人分佈於十四州密切關注各地動向。

    那時候國朝初立百廢待興,武將們身經百戰打下來的萬里江山其實並不穩固,雄才大略的太祖皇帝不放心把治國大事交給這些只知道萬軍陣中取上將首級的莽漢,又事必躬親整日忙於搜捕藏於暗處等待時機死灰復燃的前朝餘孽、選拔各地德高望重的大儒入朝為官,司天監撒出去的這區區兩三千玉龍衛就成了一張大網,期冀能捉到準備臥薪嚐膽圖謀東山再起的前朝死士,也期冀能網到當時名聲不顯日後或許能成就龍身的鯉魚。

    後來隨著不斷發展,司天監也逐漸容許將身家清白有心投效的年輕修士進玉龍衛謀個前程,為防有心人猜忌,才將玉龍衛僅定為一萬人編制,這個名字還是極有遠見的陳家先祖親自定下的,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饒是這樣,為避免造成司天監多年之後在朝堂上尾大不掉,從而反客為主鉗制皇權,陳家先祖主動請封鎮國公,按太祖皇帝與吏部、禮部定下的官職,加封公爵者不可參與朝政。

    陳無雙在說那些話之前,就猜到老漢跟司天監關係不淺,但是絕沒有想到他這樣一個半點真氣修為都沒有的人,居然曾經擔任過玉龍衛副統領之一,而且被派到最關鍵的雍州行事,這就說明瞎眼老頭定然有深藏不露的過人之處,江湖就是這樣,越是其貌不揚的人越是不能輕視。

    少年緩緩起身,繞過白氣蒸騰的銅鍋和石桌,彎腰伸手,托住面目可怖的老漢胳膊將他扶起來,隔著單正康身上穿的一層粗布衣裳,就能感覺到他看似枯瘦的雙臂都是虯結成條的腱子肉,笑道:“原來是單統領,無雙有眼無珠不識真人,老先生勿怪。”

    先前陳無雙上門是客,作為此間擺下酒菜招待的主人,瞎眼老漢倚老賣老呵斥幾句無妨,當下既然挑明瞭身份,出身玉龍衛的單正康豈敢再在觀星樓主面前無禮,恭恭敬敬先請少年再次入座,而後招呼立春跟大寒兩人坐下,自己回身去屋裡換了身珍藏已久的白衣,又端來幾盤新鮮羊肉,唏噓道:“屬下不中用了,這身衣裳年輕時候想穿不敢穿,現在穿上也不成樣子了。”

    確實,那套摺痕褶皺宛然、一看就是壓箱底放了不知多少年的白衣,穿在老漢身上很不合適,要麼是單正康年輕時候身材健碩魁梧,要麼根本這套衣裳就不是他量身訂做出來的,處處肥大看起來晃晃蕩蕩,垂下袖子看不見手,倒像是京都流香江畔紮了臺子唱戲的滑稽丑角。

    司天監弟子喜穿白衣,同樣是一套衣裳,年輕鎮國公能穿而不肯穿,瞎眼副統領想穿而不敢穿。

    陳無雙幽幽嘆了口氣,明明雙目皆盲看不見他可笑可憐又可悲的模樣,卻半點都不覺得違心,搖頭輕聲道:“很好看。”

    大寒訝然挑眉看向這位特意沒穿蟒袍示人的樓主大人,驚訝於他當面撒謊但絲毫不見臉紅的養氣功夫,這面目可憎的老漢本就是開棺材鋪常年跟死人打交道的,這些年不知道見過多少死狀或安詳或悽慘的屍體,沾染上一身陰惻惻瘮人氣息,要是夜裡穿著這麼套肥大白衣出門遊蕩,讓人看見的話,多半第二天雍州城街頭巷尾就會有厲鬼索命的無稽傳言,他竟然說了句很好看?

    老漢低低嘿笑,鎮定自若道:“單某十七八歲的時候,論賣相不輸公子爺太多。”

    大寒下意識呃了一聲,使勁擰著自己大腿,轉頭看向右眼窩疤痕因喝了酒而深紅泛紫更顯猙獰的單正康,一時之間竟分辨不出隔著銅鍋對坐的陳無雙跟他兩人,到底誰的臉皮更厚一些,都是些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的,城牆上多幾個這樣的人,只怕昨天就算閻羅殿大學士親自出手,也難逃鎩羽而歸的結局。

    怎麼在這二人身上看到的司天監,跟自己原本效命的司天監,像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地方?

    立春無奈咳嗽一聲,兩人的對話儘管他也聽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但大寒如此失態還是得提醒提醒才好,新任樓主大人的性子可不好捉摸,他一直覺得陳無雙比蘇慕仙更喜怒無常,原先他在京裡胡作非為雖說讓人覺著看不順眼,可到底是眼不見心不煩,得知穀雨陪他出京時甚至對那面龐微黑的姑娘有些憐憫,此一時彼一時,現在不行了,陳無雙本身修為就比二十四劍侍中任何一人都高絕精深,而且老公爺明確把觀星樓主的位子給了他,做下屬的得有規矩懂規矩,心服了口也得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