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於夏 作品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當初往顧長晉背上刺上一刀的另一個長隨便是死在常吉手裡,死狀慘烈。

    他時常掛在嘴裡的一句話便是:“我一做好事便會害人命,既然做不了善人,那就做惡人,誰傷害你們我便殺誰。”

    顧長晉知曉他這幾個長隨裡,最喜歡容舒的便是常吉。

    他上前,手覆在常吉的眼上,溫聲道:“她不怪你,我亦不怪你,你去吧。”

    手緩緩落下,那個至死都在執行著顧長晉命令的男人終於閉了眼。

    顧長晉將常吉埋在四時苑的椿樹下。

    他沒有給常吉立碑,待得一切事了,他便將常吉送回兗州,與他妹妹的衣冠冢葬在一塊兒。

    將容舒從寢殿抱出時,雨終於停了。

    顧長晉給她擦了臉,挽了發,換了一套乾淨的衣裳,穿過偏房那條長長的密道,來到了大慈恩寺的禁地。

    玄策從竹捨出來,見他懷裡抱著個斷了氣的姑娘,蹙眉不語。

    顧長晉道:“我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安置她。”

    玄策目光頓在顧長晉的面龐,許久之後,他頷首:“隨貧道來。”

    大慈恩寺的禁地實則是一處墓地,葬的便是大慈恩寺的罪人。

    罪人者,入棺無火,不得舍利。

    玄策開了機關,將一副金絲楠木棺槨推到顧長晉面前,道:“這是貧道為梵青備的棺木,你拿去用。貧道知你會回來帶她走,此處貧道會替你守著。”

    “多謝。”

    棺槨裡放著香灰與石灰,顧長晉將容舒放入棺槨,在陰冷的墓室裡靜靜陪了她半日。

    離去時,他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道:“容昭昭,等我回來接你。”

    顧長晉從密道回去四時苑。

    夜幕已經降臨。

    幾顆寒星懸在穹頂,空氣裡瀰漫著沁涼的潮意,遠處那片楓林浸潤了一日一夜的秋雨,紅得就像開在地府裡的業火。

    院子很靜。

    幾名宮人提著宮燈等在夜色裡,正中那人身著一襲繡鳳凰棲梧宮裝,明眸善睞、氣度雍容,正是戚皇后

    “她在哪兒?”戚皇后穿過宮人,聲音裡有著她自己都無法察覺的緊張,“那孩子呢?容家那孩子,她在哪兒?”

    顧長晉見過戚皇后。

    那日在坤寧宮正殿,便是她從嘉佑帝身側走下,握著他的手喚他一聲——

    “我兒”。

    顧長晉望著戚皇后那雙宛如春潮託月般的桃花眸,剎那間想明白了。

    為何蕭馥一定要喂那姑娘“三更天”?

    她在償還母債啊,他的容昭昭,從一出生就在這場陰謀裡。

    蕭馥拿她的命完成了對戚皇后與嘉佑帝的最後報復。

    見他久久不語,戚皇后面上的血色盡數褪去,攥著玉佛珠子的手忍不住顫抖。

    “蕭硯,容舒在哪裡!”

    顧長晉目光微垂,落在戚皇后手裡那似曾相識的玉佛珠子。

    這是那姑娘戴在脖頸的小玉墜,有一回她吃醉酒撲在他身上時,這玉墜從她兜衣裡掉了出來。

    “這顆玉墜,母后從何而來?”

    “這顆玉珠子本是本宮手釧裡的一顆佛珠。”戚皇后捏緊了那顆珠子,“多年前,本宮弄丟了。”

    弄丟了。

    顧長晉輕輕地笑了。

    曾經的皇后之子是二皇子蕭譽。

    顧長晉還有什麼想不明白的?後宮、朝堂裡的爭鬥,犧牲的是一個無辜的女孩兒,是他的昭昭。

    “母后差人送來的,是何酒?”

    跌落在地上的酒盞用的是白玉,底下雕刻著皇宮的蓋印。喂她酒的人刻意留下這個酒盞,便是為了叫他知曉是宮裡的人害了她。

    戚皇后道:“那酒裡放的是醉生夢死,吃下那酒,她只會睡幾日。”

    她咬了咬牙,“蕭硯,她是你族妹。唯有她此時死了,你與她的事方能徹底掩下。你可知若是叫世人知曉了你與她成過親,她會有何下場?”

    顧長晉靜靜看著戚皇后。

    “送酒的那些人是不是都死了?”

    “是,與朱嬤嬤一同來這裡的兩名宮女並兩名內侍都死在了回宮的路上。”戚皇后道:“朱嬤嬤回到坤寧宮後,只留了一句‘幸不辱命’,也服毒自盡了。”

    朱嬤嬤本不該在那個時候回宮覆命,且她說那話時,面上的笑容極其詭異。

    那時戚皇后便知,四時苑這裡定然出了事。

    “酒被換了。”顧長晉語無波瀾道:“換成了‘三更天’,母后用過‘三更天’,想來也知曉吃下那藥會有何後果。”

    顧長晉停頓了須臾,黑沉的眸子一瞬不錯地盯著戚皇后驟然變色的臉,一字一句道:“她說她好疼。”

    戚皇后眼前一黑。

    “娘娘——”桂嬤嬤上前攙住她。

    戚皇后抬眼看顧長晉,“她在哪裡?你將她藏在了哪裡?”

    “母后現在該回宮了,最好能病一場,如此方能叫蕭馥現身,蕭馥大抵會迫不及待地看你痛不欲生的模樣。”

    顧長晉越過戚皇后,往大門行去,行了幾步,忽又頓住腳步,“她心裡只有她娘,便是到死,她也在唸著承安侯夫人。母后莫要去打攪她,從你捨棄她的那一刻,她便不是你的女兒了。”

    話落,顧長晉不再停留,徑直離開了四時苑。

    椎雲見到他時,他的面色又白上了幾分。這位受再重的傷也面不改色的男人,此時此刻,竟是再藏不住面上的痛色。

    “椎雲,她從一出生,就是一枚棄子。”

    “她那樣好,那樣好啊……”

    “他們怎麼敢如此待她?”

    椎雲垂下眼。

    主子不需要他的答覆,主子只是需要……說出來。

    椎雲寧肯他說出來。

    說出來,他的心或許就不會那麼疼了。

    只可惜主子說完這三句話,便緘默了下來。

    第二日,又恢復椎雲熟悉的那個顧長晉。只他的眉眼更冷峻,眸色也愈發黑沉了,若是細看,那裡頭隱有血色。

    五日後,椎雲尋到了正在趕往肅州的張媽媽與盈月、盈雀。

    半個月後,藏身在上京的沈治現了身。

    一個月後,被林清月偷偷救下的橫平帶著一身傷回到了東宮。

    顧長晉將張媽媽與沈治囚禁在東宮的密室裡,嚴刑拷問,卻不叫他們輕易死去。

    嘉佑二十三年冬,嘉佑帝駕崩。

    來年春,顧長晉登基為帝,改年號為元昭。

    顧長晉登基的第七日,纏綿病榻半年之久的戚皇后親自扶靈,與顧長晉一同將嘉佑帝的棺槨送往皇陵。

    也就在那裡,顧長晉終於見到了蕭馥。

    那時的蕭馥瘦得如同一把骨頭,兩條腿如同細竹籤,甚至無法支撐她的身軀,只能坐在木輪椅上。

    她盯著戚皇后,如同瘋子一般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蕭馥黑漆的眸子裡有著恨,也有著快意!

    “戚甄,殺死親生骨肉的滋味可好?!”

    “太好看了,這一出親母弒兒的戲太好看了!”

    蕭馥揩去眼角笑出的淚水,又望向顧長晉,“硯兒,你做得很好!便該如此,唯有斷情絕愛,方能做一個好皇帝!”

    容舒死後,顧長晉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宵衣旰食地處理國事,臨朝監國,為百姓謀福。

    蕭馥躲在暗處,聽著旁人對他的誇讚,以為是她誤解了他。

    他並未將容舒的死放在心上。

    將容舒藏在四時苑,不是因著他有多愛她,不過是他天性良善,察覺到她對容舒的殺意,這才藏起她來。

    蕭馥望著顧長晉的目光有著讚賞,還有不捨。

    她活不了多久了。

    這些年來支撐著她的,便是將硯兒扶上帝位,好在日後追封太子哥哥的名諱,將他堂堂正正地葬在蕭氏一族的皇陵裡。

    當初蕭衍登基後,礙於百姓們對蕭啟元的深惡痛疾,便順應民意,將蕭啟元貶為庶人,從蕭家族譜裡出了名,也不得入皇陵。

    顧長晉注視著蕭馥。

    旋即將一枚玉佩從腰封裡掏出,對她道:“這是蕭硯死前給朕的玉佩。倪護衛道,若是知曉蕭硯死了,我們顧家所有人都得陪葬。為了讓朕活下去,蕭硯將這玉佩送給我,讓朕以他的身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