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於夏 作品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容舒不得不承認,從前的她對沈治多多少少帶著些孺慕的情緒在,總會下意識記著他的好,不曾埋怨過他。

    如今想想,她在揚州的那些年,沈治時常將她一人放在沈園,也就走商回來,閒在家中時才會給她說說外頭的見聞,抽個一兩日陪她摘花耍雪。

    容舒自小得到的親情太少了,少得只要旁人對她一點點好,便能藏在心底放好久好久。她記著的永遠是沈治陪她的那一兩日的快樂時光,而不是一個人在沈園裡的那些十分漫長的孤獨時光。

    今兒經阿孃這般一說,容舒方有些恍然,舅舅對她從來就沒有她以為的那麼好。真論起來,沈治待她甚至還比不上張媽媽呢,更別提和拾義叔、郭姨和老嬤嬤他們比了。

    “珍娘說得對,是我這舅舅做得不夠好,難怪珍娘要怪我。”沈治怔了片刻便立馬自斟了一杯酒,溫和笑道:“舅舅自罰一杯,以後再發生這樣的事,舅舅定然會馬不停蹄回來護著昭昭。”

    容舒抬起眼,清澈乾淨的眸子裡無波無瀾的。

    她注視著沈治蒼白的帶著點兒不自在的臉,淡淡笑了笑,沒應話。

    秋涼如水,玉蘭花香在風裡瀰漫。

    滿桌珍饈佳餚幾乎是原封不動地被僕婦撤了下去,容舒挽著沈一珍的手緩慢行在青石板路里。

    浸在月色裡的屋瓦,浮漾著霜白的流光,是秋夜獨有的影影倬倬的溫柔。

    自從沈一珍來了後,很奇異的,容舒覺得懸在頭頂的那把刀好似消失了,心中那焦灼的急切感彷彿被這柔軟的夜治癒了一般。

    熄燈後,容舒拉著自家娘擠在榻上說著悄悄話。

    “阿孃就不怕昭昭錯了嗎?”容舒頭挨著沈一珍的肩,軟著聲道:“關於舅舅還有承安侯府,昭昭若是錯了怎麼辦?”

    “錯了我也不願意再讓你舅舅做沈家的家主了。”沈一珍道:“揚州被海寇襲城,他若是牢記沈家家訓,便該立即回來揚州,與無數揚州百姓一同守城。至於取鹽,只要鹽引在手,鹽何時都能去提。他一意孤行地要去福建取鹽,要麼是如你們所說的,別有目的。要麼是利慾薰心,早就忘了當初作為沈家人的承諾。”

    “至於承安侯府便更不必說了,揚州受困的消息傳到上京時,也就只有你大哥還有你二妹妹派人來鳴鹿院問了一聲。”沈一珍語氣淡淡道:“你父親還有你祖母甚至不知曉你在揚州,阿孃出發來揚州之時,尚未收到你拾義叔託人送來的報平安的信,這一路上我都在想,若你出了甚意外,我該如何自處?”

    容舒眼眶起了溼意。

    “我的昭昭既然不喜歡承安侯府,不喜歡上京,那我們便離開,總歸我在上京也呆膩了。”沈一珍笑著道:“霓旌那丫頭已經替你將牧馬場的便引置辦好了,陳叔那侄兒帶了人過去挑地買馬苗,指不定明年開春咱們就能去大同。”

    容舒“嗯”了聲,噙著淚意笑道:“到得那時,草豐馬膘肥的,不知多愜意。”

    秋風瑟瑟,在窗牖打著旋兒輕輕擦過,窗內的說話聲漸漸低下。

    九月十六,一艘刻著沈家標誌的客船靜靜泊在渡口。

    江風獵獵作響,將容舒的眼吹得紅通通的。

    沈一珍瞧見她這模樣,笑話她道:“至多三個月,阿孃便回上京了,你快進去,莫讓旁人等太久。”

    沈一珍嘴裡的“旁人”說的便是顧長晉、常吉還有橫平三人。

    他們喬裝成客船上打雜的夥計,跟著容舒坐客船回去。

    至於棄官船而選擇客船的原因,容舒是昨日才聽沈一珍提及的。

    柳元公公還有潘娘子、潘學諒他們在回上京覆命的途中遇到了一群黑衣人埋伏,俱都受了或輕或重的傷。若非官船上有勇士營的親衛拼死護著,這一行大抵要鬧出人命。

    那些黑衣人皆是死士,被捉住後便咬破藏在牙縫裡的毒囊自盡了。

    是以,顧長晉坐官船回去上京反倒是危險,還不若就跟來時一樣,藏身在客船裡返京。

    容舒也知不能耽誤時辰,提起裙子,一步三回頭地入了船艙。

    甲板上這會正站著個人,那人穿著身豆青色的粗布衣裳,頭上戴著頂草帽。那草帽的帽簷極寬,落下的半截陰影擋住了他的眉眼,叫人看不清他的臉。

    要說在江上跑船的夥計多是窮苦出身的百姓,常年風裡來雨裡去的,皮膚多半黝黑,也習慣了弓背垂頸。

    但眼前這人,皮膚冷白,身量高大挺拔,氣質如松似竹,再是粗陋的衣裳也掩不住他身上那清風朗月般的氣度。

    容舒還是頭一回見顧長晉做這樣的打扮,忍不住多望了兩眼,欲言又止的。

    似是察覺到她的目光,顧長晉抬了下草帽,從帽簷裡露出一雙沉如冷潭的眼,“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