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於夏 作品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再當不成讀書人?

    潘學諒抬頭定定望著顧長晉,神情一時恍惚。

    不由想起了從前父親如何教他一筆一筆寫下他的名他的字,想起如何在書院的陣陣松濤聲中熬燈苦讀,也想起金榜題名時的心潮澎湃、意氣風發。

    讀書人,他一直是個讀書人,從出生之時便肩負起父親的期盼,開蒙習字讀萬卷書,盼著有朝一日能造福百姓。

    除了讀書入仕,他竟不知餘生他還能做些什麼。

    潘學諒渙散的目光漸漸凝起,終是一字一句道:“顧大人,草民,不想認罪。”

    顧長晉望進他眼裡,半晌,頷首道:“既不想認罪,那便不認,本官會替你爭一個三司會審的機會。”

    君子一諾,重若千鼎。

    潘學諒怔怔望著顧長晉。

    他不是傻子。

    外頭仕子群情激憤,恨不能將他碎屍萬段。朝堂的臣公們也在想著如何將罪名扣在他身上,好為老尚書留點清名,以最小的損失將這案子了結了。

    顧大人為他謀一個公正審判的機會,會得罪曾經以他為楷模的讀書人,也會得罪朝廷裡的臣公。

    潘學諒聽過他為了濟南府百姓,賭上狀元之名於傳臚日狀告百官的壯舉,也聽過他為了許鸝兒走金殿還差點死在長安街的事蹟。

    心潮有過澎湃,有過敬仰,卻不曾想過,有朝一日,這位大人會為了自己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奔走。

    顧大人前途無量,為了他這麼一個無用之人,當真值得麼?

    而他潘學諒,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所謂公道,又真的值得嗎?

    怔楞間,顧長晉已扶起他,道:“還望潘貢士莫要忘了,讀書人的手是做什麼的。”

    潘學諒心神一震。

    讀書人的手。

    是用來執筆的,要針砭時弊,書寫治國良策,為百姓伸冤造福,都少不了這樣一支筆。

    顧大人的手裡便有這樣一支筆。

    恍惚間,潘學諒想起了嶺山書院裡,老尚書曾笑著道的那句——

    “你們這群少年郎啊,永遠要記著,未來你們頭上的烏紗帽不僅僅是一頂烏紗帽,那是你們對皇上、對百姓、對江山社稷的承諾。君子一諾,重若千鼎!”

    潘學諒勉力站穩了身子,左手扶著右手,道:“顧大人放心,草民便是右手毀了,也還有左手在。”

    顧長晉見他恢復了鬥志,頷首“嗯”了聲,正欲開口,門卻被人“篤篤”拍響——

    “顧大人可在?”

    是都察院的人來了,外頭那場暴亂大概已經平息。

    顧長晉上前開門。

    門外停著輛青篷馬車,胡賀坐在裡頭,白胖的臉難得起了點急色。他在都察院聽底下人說這位跑去狀元衚衕救人時,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來了。

    總憲大人將這小子交到他手裡,若這小子在他手裡出了事,他如何同總憲大人交代?

    好在這小子還全須全尾的,他認真打量了顧長晉一眼。

    “快上車,狀元衚衕的仕子都散了,本官送你們回都察院。”胡賀做了個上車的手勢。

    他人在車裡,自是沒看到屋子裡頭還有兩個姑娘在。

    顧長晉眼角餘光掃了下暗室的一隅,對胡賀拱手道:“胡大人,下官還有些事要處理,還望大人給下官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後,下官自會去都察院向大人領罪。”

    說著便看向橫平,道:“扶潘貢士上馬車,你隨胡大人回去都察院。”

    胡賀目光在顧長晉面上定了定,須臾,半真半假地笑道:“成吧,你可得給本官毫髮無損地回來都察院,若不然,總憲大人要尋我麻煩的。”

    顧長晉應諾,拱手做了個長揖。

    待一行人離去後,方看向容舒,道:“我送你們回去。”

    其實仕子鬧事既已平息,眼下回去綢緞莊的路十有八九不會再出事。

    容舒望了眼顧長晉的右手,便見那緋色的衣襬裡綴了幾滴暗沉的血點,那是金簪扎入他手臂帶出來的血。

    思忖了片刻,她頷首道:“有勞大人了。”

    三人出了屋便往綢緞莊去。

    盈雀一路不敢說話,故意落後一步,目光在顧長晉與容舒之間來回梭巡。

    顧長晉將人送回綢緞莊便停下步子,掀眸看向容舒:“這幾日上京不太平,容姑娘若是要回京,最好再等半月。”

    容舒笑著點頭,道:“多謝大人提醒。”

    顧長晉眸光在她唇邊的笑靨頓了頓,旋即挪開了眼,正欲告辭,忽聽對面那姑娘道:“能否請大人撥冗進來吃盞茶?我有些事想同大人說。”

    他的心一直跳得飛快。

    她這話一落,那陣心跳聲在耳邊“怦怦”直響,跟煙火炸裂一般。

    男人復又抬了眸,手指微一蜷縮,也不猶豫,大步跟著容舒入了綢緞莊。

    陳掌櫃見容舒去而復返,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是落回了肚子。

    “東家總算是回來了!方才小的派人去狀元衚衕尋您——”他話說到一半便生生掐住,目光微訝地望向跟在容舒身後的人,“顧,顧大人?”

    先前他才同東家碎嘴了幾句這位大人,殊料一眨眼這位就登門入室了,當真是白日不能說人,夜裡不能提鬼!

    “陳叔,我沒事,勞煩你去提個藥匣子來,再沏上兩盞茶。”

    陳掌櫃忙答應下來。

    待得藥匣子與茶送了進來,容舒翻出一瓶外傷藥,道:“方才情急,錯手傷了大人,還望大人見諒。”

    顧長晉心知當著她的面上藥,她會心安些,便也不推辭,掀開袖擺,拔開藥瓶子的軟塞,將藥粉撒上傷口。

    容舒這才發現他手腕處除了簪子戳出來的傷,還有兩道淺淺的刀傷。

    這還僅僅是手腕一處地方,旁的地方大抵也有不少傷。

    前世就是如此,每次為了救人,他都要受傷。

    容舒在這點是當真佩服他,這男人好像就沒有過退縮的時候,再是傷痕累累、鮮血淋漓都不曾往後退過半步。

    顧長晉上完藥,一掀眸便見她定定盯著自己的手腕,只當她是覺得愧疚,遂道:“都是小傷,大抵兩日便能好。”

    容舒頷首一笑,言歸正傳道:“今日多謝顧大人了,先前在暗房,聽了大人與潘貢士的話,我忽然想起了一些事。”

    顧長晉眸光微凝,想起先前她提起柳元還有提起許鸝兒時的小習慣,下意識便望向她的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