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於夏 作品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鍾雪雁的父親原是個教書先生,因醉酒後妄論了幾句時政,被東廠的人捉走。鍾雪雁為父伸冤,只可惜案子還未重審,父親遭不住酷刑死在了獄中。

    鍾雪雁聞得噩耗,當夜便將自己吊死在鬧市,留下血書一封,怒道天道不公,任奸佞橫行。

    此事一傳十、十傳百,很快一整個上京的百姓都知曉了,百姓們心有慼慼焉,生怕下一個說錯話丟性命的人會是自個兒。

    之後也不知是誰鼓動的,上萬名百姓忽然轟轟烈烈地在東廠鬧起來。

    謝虎申來之前自也聽說了鍾雪雁的事,此時聽罷顧長晉的話,黝黑的臉不由得一抽。

    好傢伙,這些文官真個就一張利嘴暢行天下。

    請願?自保?

    什麼時候百姓上門請願要抄上傢伙的,瞧瞧,連洗衣裳用的棒槌都帶來了,別以為藏在身後他就瞧不見了。

    還有上萬名百姓用拳頭將二十多名番子生生打死,竟是“為求自保”而“逼不得已”?

    謝虎申簡直是甘拜下風。

    隻眼下顧長晉都為他鋪好了路,他自是要順著走下去,頷首肅穆道:“既如此,等順天府的人來了,便讓朱大人將涉事百姓帶回去問個話罷。旁的人……且自行離去,莫再添亂。皇上心繫天下蒼生,千叮萬囑命本將莫要誤傷了咱大胤的百姓。眼下你們的請願本將已知曉,自會向皇上稟告。”

    百姓們先前見數千名鐵騎浩浩蕩蕩而來,還道今日便是能免了牢獄之災,一頓皮肉之苦也是少不了的。

    誰知顧大人不過寥寥幾語,便令得這黑麵統領輕拿輕放地放過他們。

    百姓們忙磕頭,齊聲道:“草民多謝大人。”

    細瞧,泰半百姓磕頭的方向都是對著顧長晉。

    謝虎申唇角微抽,在一名百姓從他身邊過的時候,終於是忍不住,指了指他悄悄往衣裳裡藏的菜刀,語重心長道:

    “聖上仁慈,常言若民有冤、民有怨,朝中百官不得視若無睹,亦不能充耳不聞。你們要請願,可是可,但下趟可莫要再抄著傢伙來。”

    抄著傢伙來請願,同造反有甚區別?

    聖上再是仁慈,也決計不會允許他們再胡來第二次。

    百姓們喏喏應是。

    人潮如水般退去,不多時,又有數百名衙役匆匆趕來,為首之人一身緋色官袍,上綴孔雀補子。

    正是順天府尹朱鄂。

    朱鄂從前是雲貴副總兵,若不是被聖上調回上京,這會只怕已升至總兵了。

    朱鄂在雲南領兵退敵時,謝虎申還光著腚玩兒泥巴呢。這會見著幼時崇拜的大將軍,哪兒還敢坐在馬上逞官威?

    麻溜地下了馬,拱手作揖,道:“下官見過朱大人。”

    朱鄂略一頷首,卻不看謝虎申,一雙銳目不偏不倚地定在顧長晉身上。

    許鸝兒案,楊榮在獄中反告他胡亂判案。北鎮撫司的人不敢真緝拿他,但這盆髒水的確是潑到了他身上。

    顧長晉走金殿後,許鸝兒案得以重審,定讞后皇上將新判牘公告天下。

    那新判牘朱鄂也曾閱過,看完後,只覺筆底生鋒,字字帶刃,頗有些震撼,恍然明白皇上為何會看重他。

    朱鄂如兵刃般冷硬的眉眼稍稍一暖,道:“今日之事,勞顧大人隨本官回順天府做份記錄。”

    顧長晉恭敬地應“是”,闊步跟上朱鄂。

    幾名衙役用草蓆捲起地上的屍體,放入擔架裡。他往其中一卷草蓆望了眼,旋即淡漠地挪開了目光。

    東廠的掌刑千戶,是楊旭在東廠的左膀右臂,也是當初在北鎮撫司對金氏施以酷刑之人。

    ……

    一場轟轟烈烈的萬民“請願”就此平靜落幕。

    但顧長晉知曉,這事僅僅是個開頭。

    想要楊旭死的人,尚有後手。

    而他,大抵是這後手中的一環。

    顧長晉從順天府出來,天已擦黑。

    橫平駕著車回顧府,才將將轉入梧桐巷,便發現了巷尾那幾棵枝葉扶疏的老梧桐停著輛不起眼的馬車。

    橫平認出那是柳元私宅裡的馬車。

    “主子,柳公公來了。”

    顧長晉絲毫不意外,馬車在顧府大門一停穩便下車往柳元的馬車行去。

    與此同時,那馬車的車簾子從裡掀開,露出一張精緻靡麗又難辨雌雄的臉,眉心那點硃砂痣更是讓那人多了點兒妖異。

    柳元笑吟吟地望著踏著夜色行來的男子,溫聲道:“顧大人,久仰了。不知咱家可否請顧大人上車一敘?”

    雖成了閹人,但柳元的聲音極有辨識度,幽咽婉轉,是一把難得的青衣嗓。

    顧長晉道:“柳公公大駕光臨,想是為了楊督公而來。”

    柳元臉上笑意不減,道:“沒錯,咱家今夜是來同大人談一筆生意的。”

    說著,親自給顧長晉開了門,“顧大人請。”

    顧長晉利落上了馬車,柳元給他遞來一盞溫度適宜的茶盞,見他眼都不眨就呷了口茶,笑道:“顧大人好魄力。”

    尋常人怎敢喝頭回見面的人遞來的茶盞?

    顧長晉喝下那茶,便是在展現他的誠意,他信任他。

    或者說,在對付楊旭這件事上,這位顧大人信任他。

    “不知柳公公想做什麼買賣?”顧長晉問。

    柳元道:“顧大人成親那日,咱家曾給顧大人送去了一封密信,咱家猜那信顧大人大抵已呈給了大司寇。”

    說到這,他眼皮微抬,不著痕跡地打量了顧長晉一眼。

    這位顧大人與下放到大同府的管大人於金殿告御狀後,兩人便徹底入了嘉佑帝的眼。

    這兩個年輕人身上都有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銳氣,柳元原以為顧長晉收到那信,便會急吼吼地藉著許鸝兒的案子將楊旭告上金鑾殿。

    可他沒有。

    甚至通過一些蛛絲馬跡,查到他身上來。

    柳元知曉自己被人監視時,很是驚詫了一番,驚詫過後,又是一陣由衷的讚賞。

    難怪那人要他將證據送與這位大人,而不是其他幾位權力更大的刑部堂官。

    楊旭自打成了裴大掌印的乾兒子後,手握權柄,傷天害理的事可沒少做。

    這些年,單是他收集到的罪證便足有一籮筐。

    可那人只讓他送出一封不痛不癢,完全不能置楊旭於死地的密信。

    初時柳元尚且不知那人的用意,眼下他倒是明白了。

    那封信,是個考驗。

    若顧長晉沒通過考驗,那今日柳元也不必來這梧桐巷等他了。

    顧長晉沒說那信如今在何人手上,只平靜問道:“柳公公今日可是又有‘密信’交與我?”

    柳元推過來一個木匣子,道:“顧大人想要的東西都在這。咱家將這些證據盡數送與大人,只求大人一事——”

    “大人今夜從不曾見過咱家。”

    顧長晉並未打開那匣子。

    他望著柳元,慢聲道:“柳公公是楊旭手裡最得力的乾兒子,為何想要借刑部的手扳倒楊旭?”

    柳元道:“良禽擇木而棲,咱家雖是楊旭的義子,但咱家的主子卻不是他。至於咱家的主子是誰——”

    他笑了笑,意味深長道:“以顧大人的能力,應當很快便會知曉。”

    柳元不會說他背後的人是誰,這點顧長晉早就料到,也不多說,只問了個十分突兀的問題。

    “鍾雪雁可是你們派人殺的?”

    車廂裡靜了半晌。

    柳元含笑的面龐有那麼一剎那,多了點意味不明的神色。

    “是。”他應。

    這個“是”落下,又是一陣沉默。

    秋夜月光似霜白,透過梧桐枝椏落下斑駁光影。

    顧長晉抬起眼,緩聲道:“為了讓楊旭翻不了身,你們倒是無所不用其極。許鸝兒與鍾雪雁,好不容易逃離了牢籠,又落入你們的算計裡。你們從一開始就拿她們當死棋。”

    “她們是棋子,難道我與大人就不是棋子了嗎?”柳元精緻的眉眼漸漸攏上一層淡漠,“顧大人,身在局中,對旁的棋子起憐憫之心可是大忌。那日在驛站,若非咱家的人知曉不能傷你,你現下興許還躺在榻上不能起身。”